中军帐内,油灯摇曳。
与以往不同,今日这里没有议论军情,反而更像一处工坊的内堂。卫行、陈令,还有营地里几位手艺最精的铁匠、木匠老师傅围坐在一堆兵器残骸前。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桐油和一种陌生的、金属过火后特有的焦糊气味。
案上摆着的,并非缴获的元军兵器,而是他们自己的“新家什”——一堆在前些日子山谷伏击战中损毁的试验品。
“这是二叔那边,按我给的图纸送来的第一批东西。”卫行拿起一柄断成两截的环首刀,断口处,能清晰地看到钢与铁的夹层痕迹。
“山谷伏击一战,黄槐的前锋营试了试。”卫行将断刀扔在案上,发出“哐当”一声,“刃口是够利,一刀就能破开鞑子的皮甲。但是……”他指着那参差不齐的断口,“太脆了!黄槐的原话是,砍到骨头就崩口,跟人家的刀对砍,三下就断。十把刀,折了七把。”
他随即又拿起一张弩,弩臂上有一道清晰的裂纹。“这弩也一样。射程比我们现有的所有弩都远五十步,可整个前锋营,只有黄槐和另外两个天生神力的能拉开。而且拉不上十次,弩臂就出了裂纹。”
卫行环视众人,目光沉静:“东西是好东西,但现在还不能用。今天请各位师傅来,就是想问问,问题到底出在哪?”
满脸皱纹的老铁匠王师傅,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柄断刀,凑到灯火下,用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断口。半晌,他才沉声道:“卫统领,这‘夹钢’的法子,是没错。可钢口太硬,就失了韧性。依小老儿看,是淬火的火候太过了。那边坊里的师傅,许是求成心切,想让刀刃越硬越好,却忘了过刚易折的道理。”
“那可有法子补救?”陈令在一旁急切地问,这些新兵器他寄予了厚望。
“有。”王师傅答得肯定,“淬火时,不能整把刀都入水,得讲究个‘覆土烧刃’。用调配好的泥浆,裹住刀背和刀身,只露出刃口。如此一来,刃口坚硬,刀身却能保持韧性。就算与人家的兵器硬碰,也不至于一碰就断。”
卫行点了点头,这正是他记忆中现代刀剑热处理的雏形。“王师傅,此事若交由您来主导,可有把握?”
“不敢说十成,七八成还是有的。”王师傅的眼中,闪动着匠人特有的光彩。
“好!”卫行转向另一位刘木匠,“刘师傅,这弩臂的问题呢?”
刘木匠抚摸着那道裂纹,眉头紧锁:“统领,这弩臂的弧度古怪,能将力道催到极致,是个巧思。但力道大了,对木料的要求就高了。咱们这山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那么多能做强弩的好木料。而且,光靠一个人的臂力硬拉,迟早要把人给废了。”
“所以,不能光靠蛮力。”卫行用木棍在沙盘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轮廓,“我在想,能不能给弩床加一个省力的搅盘?用齿轮的法子,让一个寻常士卒也能轻松上弦。”
他一边画,一边解释着一个简易的齿轮绞盘上弦装置。这个结构,对在场的工匠来说,不亚于天方夜谭。
陈令听得两眼放光,他本就对奇巧淫技着迷,此刻更是忍不住追问:“统领,这……齿轮如何咬合?绞盘又如何固定?”
卫行耐心地解释着,他画出的草图虽然粗糙,但其中蕴含的力学原理,却为这些经验丰富的工匠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法子是好法子,就是太费工夫,也费铁。”刘木匠迟疑道。
“我们可以先试制几张,给何绵的弓弩营里最精锐的射手用。”卫行说,“至于弩臂的材料,我们能不能用几层薄木片,或者竹片,用鱼胶压合在一起,做成‘复合弩臂’?这样一来,既能保证强度,又不必苛求整块的好木料。”
这个晚上,卫行没有再提出全新的“发明”,而是将所有讨论,都聚焦于如何“改良”和“实现”这些已经存在的原型。
从“夹钢”的淬火工艺,到复合弩臂的压合技术;从省力上弦的齿轮绞盘,到如何将不同的工序拆分,让铁匠、木匠、皮匠协同合作,进行标准化的“流水作业”。
他甚至指着沙盘上流过营地附近的一条小溪,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能造个水轮,带动几把大锤日夜不停地锻打铁胚,或是带动磨石打磨箭簇,是否能将各位老师傅从最繁重的体力活里解脱出来,专心钻研更精巧的工艺?”
整个中军帐,鸦雀无声。所有的匠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卫行提出的,不只是几个具体的“点子”,而是一整套他们闻所未闻的、关于“制造”的理念。
“我知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卫行最后总结道,“二叔那边,会继续试制更好的铁料和兵器雏形。而我们营里,陈令,你和各位师傅的任务,就是将那些还很粗糙的东西,打磨成真正能上阵杀敌的利器!我不要你们怕失败,更不要怕浪费材料!”
“我们现在浪费得起一点铁料,却再也浪费不起弟兄们的性命了。我们每做出一分改进,弟兄们在战场上,就能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多一分杀敌的本钱!”
“是!卫统领!”陈令和众匠人齐声应道,眼中燃起了兴奋的火焰。
这是一种与发明创造截然不同的兴奋——那是将一件有瑕疵的珍宝,亲手打磨至完美无瑕的渴望。
卫行离开后,军械营彻夜灯火通明,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锯木声比以往更加急促、也更加专注。
这支义军的科技树,就在这紧张而朴实的摸索与改良中,悄然点亮了第二簇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