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山谷狭窄,两侧峭壁耸立,山谷里竹木丛生,昨夜一场骤雨过后,土地泡得软烂,人走进去都得陷脚,正适合用来绊马蹄,骑兵的优势,在这片泥泞地里,将变成沉重的负担。
卫行站在高坡,仔细观察地形,看谷口形势如同壶口,腹部中空,谷底如袋,只有一条开凿的小路可通行,效仿孙兵的马陵之战,一旦敌人深入,退无可退。
经过两天的追寻,杨顺昨晚终于睄探到元军前锋的行军情报,约五百人众,卫行召众将领仔细商议,又用沙盘模拟数次,便决定连夜出发,率队赶到此处设伏。
“黄槐率领前锋五十人,诱敌前来,入谷后,不要恋战,依托竹林,边战边退,待敌军乱起,与主力呼应,形成夹击。何绵率领弓弩手五十人,分两翼埋伏峭壁上,负责盯梢,元军大部入谷后,由你举旗,发号开战。李彪领工兵队二十人,埋铁蒺藜、爆竹、铁火罐,待我发火箭传令,炸掉山崖。其余步军随我和郭教头埋伏在谷口竹林,待敌人进入山谷,切断敌军尾巴。”
卫行低声发布命令。
“执法队分散随军,军令如山,后退者立斩。”
“斥候分三层盯梢,若有敌援,以火箭为号。”
命令传下,三百余义军各自就位。卫行领主力步军,趴伏谷外灌木丛,何绵带着弓弩手守着两侧悬崖,工兵组悄悄将火竹塞进石缝,用烤干的泥土掩火线,只露细小末端。
卫行抬头看天,心里沉甸甸,却不动声色,一切准备就绪,静待鞑兵入圈套了。
黄槐领了五十精锐,依着斥候哨探到的情报,伏在谷外两里地的草丛里。岭南春夏之交,比人高的茅草连片成海,藏只老虎进去,连尾巴尖儿都露不出来。黄槐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晨露沾湿了衣甲,混着昨日雨水的潮气,贴在身上又冷又沉。他紧攥着手里的环首刀,刀刃上还带着前日劫粮一战留下的缺口
——
这正是卫行特意交代的,要让兵器看着旧些、钝些,更像走投无路的残兵。
不远处的官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黄槐眯眼望去,元军的队伍打着旗号行进,甲胄在沉闷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二十名弓箭手悄悄拉开弓弦,箭头对准了队伍末尾的几个落单步卒。
“放!”
他低喝一声。
箭矢破空,带着风声扎进肉里。那几个元兵哼都没哼就倒了,队伍末尾顿时一阵骚动。黄槐立刻起身,挥刀高喊:“弟兄们,杀鞑子啊!”
五十人如饿狼般扑出去,专挑队尾落单的元军砍杀。元军猝不及防,被砍倒了七八人,待前头的骑兵调转马头,黄槐早已带人后撤,边退边喊:“快跑!鞑子人多!”
他故意让队伍跑得
“狼狈”,有两个士兵
“慌不择路”,被元军的马弓手射中肩膀,跌在地上哀嚎
——
这也是计划好的,用伤兵拖慢一点速度,更能勾起元军的追意。
赵拔勒住马,看着那群
“溃散”
的义军,嘴角勾起冷笑。他刚接到通报,说昨晚有小股宋兵偷袭了粮草队,抢走了三船粮。此刻见这群人衣甲破烂,兵器杂乱,显然就是那伙
“毛贼”。
“千户,追不追?”
副将问道。
“追!”
赵拔马鞭一指,“不过是些偷鸡摸狗的败类,让他们跑了,岂不显得我等无能?”
他瞥了眼地上哀嚎的伤兵,“把那两个活口带上来,剩下的,给我追!”
黄槐等人边打边退,专挑崎岖的山岭小路走。元军骑兵冲得快,几次险些追上,都被黄槐安排的人,扔出的石头、滚下的断木挡住。有两次,黄槐甚至让手下回身放箭,故意射偏,擦着元军骑兵的耳边飞过
——
这是在
“示威”,更是在
“挑衅”,让对方觉得
“这群宋兵也就这点能耐,还敢顽抗”。
退到离谷口不足百米时,黄槐故意让队伍
“乱了阵脚”。有个士兵
“慌得”
摔了跤,手里的刀掉在地上,爬起来就跑,连兵器都忘了捡。元军看到这一幕,哄笑起来,追击的劲头更足了。
“大人你看!他们连刀都扔了!”
一个元军骑兵大喊着,催马冲在最前。
赵拔哈哈大笑:“我说什么来着?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追击!今天务必把他们斩尽杀绝,给那些敢惦记我军粮草的宋军贼寇看看下场!”
副将低声道:“千户,此地逼仄,不宜深入,恐有伏兵。”
赵拔哼笑:“岭南处处都是山谷,如果见谷就疑,还怎么行军打仗?宋军向来怯懦,只敢夜扰偷袭,哪有胆量正面设伏?这群贼寇不过漏网残兵。待我军铁骑一阵冲击,便将他们尽数剿灭!”
他高声下令:“骑兵列前,步卒随后!谁先斩贼首,赏银百两!”
马蹄声震得地面发颤,元军大队人马跟着黄槐等人的身影,一头扎进了那看似幽深、实则早已布好天罗地网的壶口山谷。黄槐回头望了一眼,看到谷口的阴影吞噬了元军的旗帜,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狠戾
——
成了。
马蹄声震得谷顶落下雨点般的碎石。元军的骑兵鱼贯而入,两百多匹战马踏得谷内的积水四处飞溅,惊得竹林里的鸟雀扑棱棱飞起。赵拔跟在队伍中间,看着两侧峭壁上垂落的藤蔓,忽然觉得有些碍眼
——
但随即又被前方的厮杀声吸引过去。
黄槐的人已经退到了腹地,正背靠着竹林拼死抵抗。元军的骑兵渐渐收拢阵型,眼看就要形成合围。
就在这时,高崖上的何绵猛地挥下了手中的红旗。
“放箭!”
何绵的吼声被风卷着砸进谷里。
两侧峭壁上的藤蔓忽然炸开,五十支弩箭带着风声俯冲而下,像一场黑色的暴雨。最前面的元军骑兵来不及反应,人仰马翻,惨叫声瞬间盖过了马蹄声。有匹战马中了三箭,疯了似的往前冲,撞得后面的队伍乱成一团。
“杀!”
卫行抽出环首刀,带着谷口外的步军从灌木丛里扑了出去。
他们脚下的铁蒺藜早已被泥水盖住,元军的后队骑兵没留神,马蹄一踏,顿时人仰马翻。义军趁势砍杀,刀光在雨雾里闪成一片,硬生生把元军的队伍劈成了两段。
黄槐见状,反手提刀,“反杀!”
他嘶吼着,带五十人掉头冲锋,与卫行的主力形成夹击。
赵拔在乱军中怒吼:“结阵!结阵!”
他身边的亲兵迅速围成一个小圆阵,长矛对外,暂时挡住了义军的冲击。但两侧峭壁上的箭雨从未停过,何绵的弓弩手换了火箭,点燃的箭头拖着火星扎进元军堆里,很快引燃了马鞍上的草料袋。
“发火箭,传令李彪!”
卫行的声音穿透厮杀声。
“来了!”
蹲在谷口上方高崖的李彪,看到火箭,立马行动。
元军正试图往谷内突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
“咔嚓”
的脆响
——
那是工兵队砍断了固定石块的藤蔓。数百斤重的巨石裹挟着泥土滚下来,砸在最前面的骑兵身上,骨裂声听得人牙酸。紧接着,是
“轰”
的一声闷响,隘口处的火竹被点燃,碎石混合着火焰喷涌而出,瞬间封死了退路。
“完了……”
有元军的步军瘫坐在泥里,看着被堵死的谷口,又看看前后夹击的义军,手里的刀
“当啷”
掉在地上。
赵拔红着眼,挥剑砍翻一个试图投降的士兵:“慌什么!跟我冲出去!”
他认准右侧峭壁下的一处缓坡,带着亲兵突围。
义军的体力早已透支,黄槐肩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却死死咬住赵拔的亲兵不放。何绵的箭囊空了,正指挥弓弩手往下扔石块。卫行的刀卷了刃,他捡起地上的一根长矛,指着赵拔的方向:“别让他跑了!”
但赵拔的亲兵实在凶悍,二十多骑组成的小方阵硬生生从义军的包围圈里撕开一道口子。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往缓坡冲,赵拔的坐骑被石块砸中,差点把他摔下来,待换了马,冲上高坡,在下面拼死抵挡的亲兵,又折损了七八号人。
“追不上了。”
黄槐拄着刀,喘着粗气对卫行说。
卫行望着赵拔消失在坡上的身影,沉默了片刻,忽然喊道:“降者不杀!”
这一声喊仿佛抽走了元军最后的力气。先是几个汉军步卒扔下了刀,接着是十几个,最后竟有上百人跪在泥里,头也不敢抬。
夕阳透过峭壁的缝隙照进来,把谷里的血水染成了暗红色。义军的士兵们瘫坐在地上,有的在包扎伤口,有的抱着死去的同伴无声地哭,黄槐率精锐押解着战俘,李彪带着工兵队清理隘口,火竹的硝烟混着血腥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清点战果:阵亡四十余,重伤近六十,其余义军身上皆挂彩,便是弓弩队、工兵队,箭囊一空,铁火罐扔尽,也弃弓向前,挥刀杀敌。击溃元军一个整编千户,斩杀元军两百余人,俘虏元汉军兵百余人,缴获活马三十六匹,铁甲十副,皮甲近百,其余刀枪弓等武器,倒也能足够义军升级一番。
说一个千户,实际兵力并不满编,主力骑兵两百人,步军三百有余,由投元汉军和北地汉军组成。义军伏击白刃战不可谓不英勇,但造成大量杀伤的,主要靠五十人的弓弩队和工兵队火器。
卫行立在血泊间,望着遍地的尸骸与血水,沉声道:
“弟兄们,都抬抬头看看!”
卫行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千钧力,穿透谷里的血腥气,砸在每个人耳边。他一脚踩着块染血的石块,目光扫过那些带伤的、喘息的、眼眶通红的面孔,“地上躺的,是鞑子的骑兵!是他们号称‘踏平岭南’的铁骑!可现在,他们的旗倒了,他们的人降了,他们的千户只能像条丧家犬似的逃了
——
这说明什么?”
没人应声,只有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草叶的沙沙声。
“说明他们不是铁打的!”
卫行猛地提高了声音,手里的断刀指向谷口那堆扭曲的铁甲,“他们的骑兵厉害,可进了这山谷,马蹄就陷在泥里!他们的甲胄坚硬,可挡不住峭壁上的箭!他们人多势众,可被咱们切成两段,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他走下石块,一步步踩过血水,停在一个断了胳膊的年轻士兵面前,那士兵正咬着牙往伤口上裹布条。“你怕吗?”
卫行问。
士兵愣了愣,抬头时眼里带着泪,却狠狠点头:“不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好!”
卫行对他竖起拇指以示鼓励,转向众人,“咱们三百人,打垮了他们五百!靠的不是刀比他们利,甲比他们厚,是这山!是这谷!是咱们敢把命豁出去的狠劲!马陵道上,孙膑用一万破了庞涓十万,靠的不是人多,是算计!是敢打!”
他指向那些缴获的战马和兵器,声音里带着滚烫的火:“今天咱们能灭一个千户,明天就能再灭一个!他们来一千,咱们就用山谷困住他们;来一万,咱们就用十座山缠住他们!只要咱们守着这岭南的每一寸土,借着这山形地势,将士们敢拼敢杀,就算他们有千军万马,也得在这儿趴下!”
“看看这些俘虏!”
卫行忽然转身,指着那些跪在地上的元军降兵,“他们里头,多少是被逼着来的汉人?只要咱们打胜了,打痛了,就有更多人知道,鞑子不是不可战胜的!星星之火,能烧遍这岭南的山!”
夕阳的光从崖顶漏下来,照在卫行带血的脸上,也照亮了周围一张张渐渐抬起的脸。有人攥紧了手里的刀,有人抹了把脸上的泪,还有人望着谷外连绵的群山,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回营!收拾战利品,黄槐押解俘虏,李彪带好伤员!何绵断后,沿途设伏游击。”卫行最后喊道,断刀指向北方:“让鞑子知道,岭南的每一寸土,都能埋了他们!”
一声低沉的呼应从人群里升起,起初零散,渐渐汇成一股洪流,撞在峭壁上,震得草叶簌簌作响,仿佛连这山,都跟着一起呐喊。
夜幕降临,担架抬着伤者入伤兵营。伤兵营中,谢一芸与几名女子早已点灯备药,忙着止血、熬汤。
在一片哭喊声中,卫行走进伤兵营,血腥味混着草药味扑面而来,让卫行心情十分沉重,打仗哪有不死人呢?这一战,战力便折损了近三分之一,更可恨的是,交战的还不是蒙古人,而是投元的汉军。这群降将,挥刀屠向自己人,比谁都卖力,前有灭宋先锋刘整,后有投敌后比刘整还卖力的前襄阳守将吕文焕,不和这些人清算一番,都对不起自己来这世间走一趟。
伤兵营经过改制后,倒比从前规整了不少。
入口处有兵卒登记伤员姓名、所属队伍和伤情,按轻重缓急分到不同区域
——
最里头是断肢、重创的,中间是箭伤、刀伤尚能言语的,靠外则是些皮肉伤或呛了烟火气的。
清创用的烈酒、包扎的布条都码在旁边的木架上,烫过的镊子、剪刀用布盖着,倒比从前干净许多。有两个辅兵专管烧热水、煮布条,还有人推着小车分发稀粥,轻伤的自己接,重伤的就由辅兵一勺勺喂。
卫行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至少这样,活着的人能少受点罪,能早点好起来。
地上草席铺得很整齐,伤员们横躺竖卧,断胳膊断腿的不少,布条裹着伤口,血还在往外渗。有人疼得直哼哼,有人靠在墙边发呆,眼泪顺着脸往下淌。两个医官蹲在那儿处理箭伤,镊子往外拔碎骨时,伤员疼得嗷一声叫,震得营帐都晃了晃,虽疼得龇牙咧嘴,眼里却没了从前的死气,倒多了点盼头。
卫行的靴子踩过地上的血,留下几个红脚印,来到重伤区,俯下身子,紧紧握住一个弥留之际的少年士兵,晨间还跟他搭话的那个少年,胸口染血,已经气息奄奄,见卫行在此,眼睛闪过一丝亮光,低声断续:“主帅……不能陪你了……别让我们白死……灭……”
卫行双眼泛泪,一字一顿说道:“不会,我们会报仇,终有一日,我们会打到大都,让元酋忽必烈付出代价。”
夜色笼罩营寨,篝火在风里噼啪作响,火星子蹿起半尺高,似乎要窜出那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