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一晃而过。
昨夜的红海湾伏击之战,卫行等人带回来了三艘运粮车的辎重。
卯时,天光微熹。
山谷里的雾气混着泥土和淡淡的血腥味,尚未散尽,一场恶战的余波,仍在营地里回荡。
作坊那边,炉火彻夜未熄,铁锤敲击声叮当作响。黄槐手下的前锋营弟兄们,正将缴获和自损的兵器分拣开,卷了刃的刀、崩了口的枪,都得重新回炉。
粮库方向,卫行的四弟卫子安正带着几个后生清点物资。他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几分书卷气,但手里拨打算盘子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他不止清点粮草,连兵器坊那边新出炉的矛头、箭簇,也一并登记在册。
“粮草四千二百石,入甲字窖;粗盐十五石,入乙字窖,记得多垫两层稻草防潮。兵器坊,昨日出矛头一百二十七根,箭簇三百五十枚,记,庚字号册。”他的声音清亮,条理分明。幼时在族塾里打下的算学底子,此刻成了这支队伍后勤运转的关键。
卫行站在高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半年了。
从卫家村祠堂里,他散尽万贯家财,对几十个同仇敌忾的乡亲许下诺言,到如今这三百余人、初具规模的山中营地,整整过去了半年。
他仍记得最初的混乱。一群满心只有“报仇”二字的农夫、猎户、渔民,甚至还有几个落魄的书生,连队列都站不齐整。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才用后世的队列训练和纪律约束,把他们身上那股散漫劲儿给拧过来。
第一个月,他们甚至没有像样的营地,只能栖身于破败的山神庙。直到斥候杨顺带人摸清了这处三面环崖、易守难攻的谷地,大伙才一砖一石地,建起了如今的寨墙和营房。
最难的是建立信任。他这个“读书人”,如何让一群刀口舔血的汉子信服?他靠的不是口号,而是一次次身先士卒的伏击。第一次伏击元军的游骑,他亲手用弩箭射杀敌军百户,那一箭,才算真正在这支队伍里立住了脚。
仓曹官卫子安,是卫行四房的亲弟弟。幼时在塾中读过几年书,旁人还在摇头晃脑背经书时,他独独对算学入了迷。卫行举事,他二话不说,便将这三百多人的吃喝拉撒、军械损耗,一肩挑了起来。他眼力好,不仅能从账目里看出耗损,还能从兵器的磨损中估算出战事的烈度,是卫行最信得过的“大管家”。
谢一芸的医舍里,草药味终年不散。那个在城破之日,跪在父母尸身旁哭得撕心裂肺的郎中女儿,如今已能面不改色地为重伤的弟兄缝合伤口。她的双手,救下的性命比卫行杀的敌人还多。
营地另一角的草棚,是文书房。南宋宗室之女赵茹,正带着几个投奔来的落魄书生,整理着堆积的简牍。半年前,卫行本想让二叔卫秉德带她出海,远赴琼州避祸,她却执意留下。这位昔日的大家闺秀,如今一身布裙,言语不多,只将所有往来公文、功过赏罚,处理得井井有条。
这半年,就像一场漫长的淬火。将一群南宋遗民,锻造成了一支真正的军队。
这半年里,来投了不少乡勇,总脱颖而出的人才。猎户出身的弓弩队长何绵,家人被元军小股部队屠戮殆尽,他是唯一逃出的活口。前锋队长黄槐,岭南的水上人家,自幼力气过人,性情暴烈,元军水师征船时,与鞑子起了冲突,当场杀了两人,逃亡山林,他带着一股血性,最适合领战阵厮杀。
斥候队长杨顺,原是循州城里的货郎,粗懂文字,爹娘早亡,打小跟着叔伯走南闯北,他记性好,把闽粤周边的山道摸得门清,元军破循州时,叔父一家遇害,他刚从潮州进货躲过一劫,见卫行举义旗,便投了过来,在卫行教导下,组建了斥候队,这半年,一直在各处打探消息,此次夺粮之战,便是他情报的功劳。
山谷之内,是淬炼陆战精锐的基地,而在山谷之外,卫家真正的根基——水军,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铺在百里之外的红海湾。由卫行二叔卫秉德之子卫仲明统领的这支船队,并未驻扎在山谷大营之中。他们化整为零,伪装成寻常渔船和商船,依托星罗棋布的岛屿和隐蔽港汊,牢牢控制着入海口的水道。他们既是营地的眼睛和耳朵,也是一条随时可以从海上接应、补给、乃至发动奇袭的暗线。
此外还有担任参谋的乡塾先生刘载,南华寺出身的执法队长吴和尚,宋军循州之战幸存老兵——陆战经验丰富的义军教头郭兴,州府捕快队的李彪,南宋军事技术家、研制出竹竿火枪的陈规后人陈令,这十二人,便是这支队伍初步成型的骨架。卫行用了半年时间,将他们从一群只知道报仇的散兵,磨合成了一个各有职能、初具雏形的军事集体。
除了练兵,打造装备,卫行花的最多心思的地方,就是竭力打造一张情报之网,一张无形而高效的情报网络,以营地为中心,向四周的山村、渔港、商道蔓延。
寨外数里,设有瞭望台,昼夜轮值,遇敌点火。更远处,则有斥候小队,三五人一组,穿行山林水道,每逢村落,便与乡民暗中联络。
“人尽其用”,这是卫行常对杨顺说的话。少年机灵的,就派去当耳目,探听消息,年长力弱的,则负责传递暗号,沿途设桩,连十岁的孩子,也能吹一支竹哨,把敌踪传来。
以“山村为眼、渔舟为耳、商贩为脉、妇孺为掩”,不靠笔墨,不依赖单一信使,而是发动所有可信的力量,让人人成为信息节点,让情报如同山间溪流,源源不断汇入营地。这套源自另一个时代“人民战争”理念的粗糙翻版,在这南宋末年的岭南,焕发出了惊人的生命力。岭南乡亲都成了眼睛,人人皆兵,人人传递情报,元军再多,也无从逃避。
卫行知道这些乡亲所处的风险,乡民若被抓,便是灭门。为此,他不遗余力守护这片乡土的平安,依托乡亲的情报,卫行多次率队剿灭小股劫掠乡亲的元军。因此,在这半年里,忠勇军的名声渐渐传开。有人称他们是“岭南火种”,有人私下叫他们“山谷义兵”。
思绪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一名斥候滚鞍下马,是杨顺手下最机灵的杨三石。他浑身是血和泥,额角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他踉跄着冲进卫行临时搭起的议事草棚,扑倒在地,声音嘶哑:
“卫统领……红海湾……大队元军南下,正在搜剿我们,沿途村落……尽被屠戮,鸡犬不留!”
草棚内瞬间死寂。
卫行快步上前,从他腰间解下一个布囊。囊中,是一块被血浸透的孩童衣角,上面还带着未烬的焦痕。
斥候颤抖着说:“小的赶到时,村子已经烧成了白地。井里……井里都是尸首,路上全是焦骨。凡是逃出来的,都被他们的骑兵追上砍了。属下只救下……一个断了腿的老丈,可他……也没撑住……”
“他娘的!”闻讯赶来的黄槐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木架,他双目赤红,嘶吼道:“这帮狗鞑子!连吃奶的娃娃都不放过!卫统领,下令吧!俺带弟兄们去干他娘的!”
帐外,听到动静的士卒也骚动起来。兵器出鞘声、压抑的咒骂声混成一片。
“三百人,怎么干?”何绵冷冷的声音响起,他刚从弓弩营过来,身上还带着箭矢的铁腥味,“元军至少上千,还有骑兵。现在冲下去,是送死。”
“送死也比当缩头乌龟强!”黄槐怒视着他。
“安静!”
卫行一声低喝,压下了所有声音。他将那块布角缓缓放在案上,目光沉静如水。火光下,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片刻后,他抬起头,声音低沉而清晰:“仇,一定要报。但不是现在。”
他转向那名斥候:“杨三石,元军的旗号,兵力,将领,可有看清?”
杨三石挣扎着抬头:“回卫统领,他们打着‘赵’字旗,步卒约莫两千,骑兵……骑兵看不清,至少三百。小的亲耳听见,他们骂骂咧咧,说要找出劫了粮队的‘南蛮子’,还说……要把附近三县,都‘清一遍’!”
“清一遍?”卫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缺粮,急了。屠村是泄愤,更是想逼我们出去。只要我们一动,他们就能顺藤摸瓜,把我们一网打尽。”
他霍然起身,帐外的风卷着湿气灌入,吹得烛火摇曳。
“但他们算错了一件事:这岭南的十万峰峦、千里潮滩,本就是我们生来扎根的疆场!”
卫行的目光扫过帐内诸将,字字铿锵:
“李彪!”
“在!”州府捕快出身的李彪出列,他眼中同样燃烧着怒火。
“你带三十个弟兄,带上所有硫磺硝石,去找卫仲明的船队,一起潜入红海湾西侧的水道,元军要搜山,必会分兵走水路。你们避开主力,专盯他们的辎重船。有机会,就给老子烧了!他们不是要粮吗?咱们就让他们连船板都啃不上!”
“得令!”李彪抱拳,转身大步离去。
“杨顺!”
“在!”斥候队长杨顺不知何时已来到帐口,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眼神锐利如鹰。
“你的人全部撒出去,像钉子一样,给我死死钉在元军的行军路线上!我要知道他们每一步的动向!”
“是!”
“其余人,”卫行转向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加固寨门,备滚木,备礌石!传我将令:凡附近村落幸存的百姓,不论老幼,一概接入寨中安置!告诉他们,元军能烧了他们的屋子,但烧不断我们守土的骨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焦布,缓缓将其叠好,贴身放入怀中。
“今日之仇,先记下。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等他们粮草断绝、军心动摇之时,我们再把这笔血债,连本带利,一并讨回!”
帐外的骚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压抑而沉重的磨刀声。那名浑身血泥的斥候望着卫行坚毅的背影,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挺直了腰杆。
夜深了。
议事草棚里的油灯还亮着。诸将早已离去,只有卫行还站在那副简陋的沙盘前。案上,那块从斥候身上解下的、浸透了血的孩童衣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草棚的帘子被轻轻掀开,赵茹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她将粥碗放在桌上,推到他手边,然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不再出声。
许久,卫行才终于动了。他拿起那块血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干涸、发黑的血迹。
赵茹看着他的侧影,火光下,那张总是沉静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几乎被压垮的疲惫。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一支燃尽的蜡烛,换上新的,重新点燃,让草棚里更亮了一些。
卫行终于转过身,拿起那碗已经不怎么烫的粥,几口喝完,将空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你也早些歇息。”他对她说。
赵茹点了点头,没有动。
“我再看会儿地图。”卫行又说了一句,重新转向了沙盘。
灯火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