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卫家祠堂里的喧嚣与决绝,被关在了厚重的木门之外。
后院的书房里,只剩下叔侄二人。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两个沉默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木头和旧书卷的气味。卫秉德没有坐,他亲自拎起一只半旧的红泥火炉,将火拨旺,又取来陶壶,煮上一壶酽茶。沸水注入茶叶时发出的“滋啦”声,是房内唯一的声响。
他给卫行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升腾起白雾,模糊了他那张被海风刻满沧桑的脸。
“行儿,在祠堂里,二叔没有驳你,给你留了面子。”卫秉德的声音很沉,和他平日里在船上指挥若定的样子判若两人,“你是卫家这一辈唯一的秀才,如今又是主心骨。你的威信,比什么都重要。三叔那个混人敢当众给你难堪,我若再多说半句,你这义军的旗,今天就立不起来。”
卫行端着茶杯,没有喝。他知道,正题要来了。祠堂里的那番话,是说给族人听的,是激昂的口号;而此刻房内的,才是真正的骨血和算计。
“但你那个全族出海的章程,欠妥。”卫秉德抿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无法让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大错特错。”
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
“先说族人。三太公七十多了,从村口走到祠堂都要喘半天。还有村里那些四五岁的娃娃,哪个不是爹娘的心头肉?从这里到占城,风浪颠簸,瘴气遍地,九死一生。真要全族出海,不等鞑子来杀,我们自己就得先在海上死掉三成。剩下的,也都是老弱病残,到了异国他乡,如何立足?”
他又画了一个圈,紧挨着第一个。
“再说匠人。我们卫家村,靠什么立足?作坊。福伯打了三十年铁,傅老叔造了一辈子船,他们是卫家的根,但他们的根,也扎在循州这片地里。他们的祖坟在这里,亲戚在这里。你让他们抛家舍业,跟着我们去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海外小岛?行儿,人心不是算筹,不是你说一,他们就肯做一的。真要逼急了,不用多,只要有一个人,为了家小,跑去元军那里告密……我们全族,都得给他陪葬。”
卫行静静地听着,手里的茶水,已经渐渐凉了。二叔说的这些,他想过,但没有想得这么深,这么透。他脑子里有现代的军事理论,却缺少对这个时代人情世故的洞察。
“那依二叔之见……”
“举事,不是一拍脑袋的意气用事。”卫秉德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是算计,一笔一笔,拿人命和家财去做的精细算计。你既然要组建义军,那我问你,你要多少人?多少粮?多少兵甲?”
这个问题,卫行早有腹稿。他放下茶杯,也伸出手指,在桌上画了起来。
“兵,初期我要三百。岭南山多林密,水网纵横,不适合大军团的方阵作战。我要效仿山中猎户,以小队散兵之势,聚散由心。”
“编制,以十人为一班,设班头;三班为一队,设队头;三队为一总,设总指挥。如此,一总便有九十人,加上各类杂役,凑足百人。三百人,便是三总之力。”
“战法,也分三层。最外一层,是弓弩手,以精准的远程射击,优先射杀敌军的马匹和军官,造成混乱。中间一层,是长矛手,能结成小阵,挡住元军骑兵正面冲击,不求杀敌,只求乱敌。最内一层,是刀盾手,负责在敌阵混乱之后,上前收割,短兵相接。”
“三百人,便是一百弩手,一百矛手,一百刀盾手。平日里,所有人都要练习泅水,熟悉山路。我只练他们三件事:山地丛林的行军速度、埋伏时的绝对静默、远程武器的精准度,尤其是打马!”
卫行说完,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碗,一饮而尽。
书房里一时间只有炉火中木炭偶尔爆开的轻响。卫秉德端着茶杯,久久没有动作,任由茶水的热气散尽。他跑了一辈子船,跟官府打过交道,也跟海盗拼过刀,却从未听过这样一种打仗的法子。不讲究堂堂之阵,不追求正面硬撼。每一个字眼——“射马”、“静默”、“冲垮”——都像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尖刀,精准地刺向了战争最柔软、最要命的地方。这不是秀才的纸上谈兵,这是一种……一种他从未见过,却能本能地嗅到其中血腥与效率的章法。
“好!兵和战法,你比我懂。”卫秉德点了点头,“那粮呢?三百人,一天要吃多少米?一个月呢?一年呢?”
卫行张了张嘴,却卡住了。
他可以计算出一场战斗需要多少箭矢,却算不出三百个壮汉一天要消耗多少口粮。在他原来的世界里,后勤是由专门的部门负责的,他只需要提出需求,总能解决的。
看到卫行语塞,卫秉德叹了口气,从墙角的柜子里,领出一本空白的账册。又从怀里摸出一副小巧的算盘,手指在上面拨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我来给你算一笔账。”
“一个壮丁,一天至少要吃两斤米,这还是省着吃的。三百人,一天就是六百斤。一个月,就是一万八千斤,折合一百八十石米。一年下来,就是两千一百六十石。我们卫家村一年的收成,刨去赋税和嚼用,也才勉强够这个数。这还只是吃饭,没算盐、没算油、没算菜。”
“再说兵甲。你要一百杆长矛,一根矛头,连铁带炭火,不算人工,成本至少三百文。一百杆,就是三十贯。一百副刀盾,刀要好钢,盾要坚木蒙皮,一套下来,没有一贯钱拿不下来,这又是百贯。最贵的,是弩。一副军弩,从弩身到机括,再到弓弦,工序复杂,用料考究,造价至少在三贯以上!一百副,又是三百贯!”
“三百人的兵甲,不算衣物鞋袜,光是刀枪,就要花掉近五百贯!这笔钱,足够在广州府最好的地段,买下一座三进的大宅子了。”
算盘的噼啪声,像一记记重锤,敲在卫行的心上。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战争,原来是由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构成的。
“所以,”卫行看着二叔,声音有些干涩,“我们……办不到?”
“不。”卫秉德将算盘一推,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和赌徒的疯狂,“卫家这百十年的家底,还没薄到连这点事都撑不起。你当你父亲和你二叔这些年在海上漂着,就只赚了几个铜板?”
他顿了顿,手指敲了敲桌面,声音沉了下来:“算上码头的栈房、船坞里的木料、库房里囤积的胡椒苏木,还有眼下在海上跑的七艘大舶、十二艘沙船,卫家所有家当折算下来,不下十万贯。眼下能动用的现钱、银锭,还有存在蕃商那里的货,凑一凑,两三万贯还是拿得出来的。”
“三百人的队伍,兵器粮秣,撑个一年半载,这点家当还扛得住。你说的几百号义军,不算什么难事。”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但你要往远了想
——
将来队伍扩到上千人,光是粮食,一年就得七千石,兵甲耗费翻几番,那就要动家里的根基了。真要到了上万人……
卫家这点家底,砸进去也只够听个响。更别说十万大军,那是要以一州一府的赋税、整条海路的商利来填的,我们卫家,还没这个分量。”
“不过,”
他话锋又收了回来,带着几分笃定,“事是一步一步做的。眼下先把这三百人的架子搭起来,打出几场像样的仗,有了名气,自然有人来投。到时候,不管是官府的粮饷,还是别处乡绅的资助,甚至海上的商路,都能想办法盘活。先立下这基本的盘子,才有资格谈以后,谈跟元军争锋。这世道,不搏一把,难道等着元兵来抄家灭族不成?”
卫秉德拖出一个沉重的樟木箱,箱子打开,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摞摞码放整齐的账册,他将最上面的一本总册拿出来,推到卫行面前。
“这是我们卫家所有产业的底账。你看。”
卫行接过账册,一页页翻看。上面详细记录着卫家名下每一处作坊的位置、规模、工匠人数和每年的产出利润。
“我们得分开来做。”卫秉德的手指,在账册上点着,“生意归生意,军备归军备。能赚钱的,要放到明处。能杀人的,要藏到暗处,藏到离我们大本营最近的地方。”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一个全新的蓝图。
“人要分流。三太公他们这些不愿意走,也走不动的老人,还有那些想分家另过的族人,我们不能不管。我拨一笔钱,让信得过的人,护送他们先去广州府,再设法转去琼州。那里天高皇帝远,元军一时半会儿管不到,先安顿下来。那里,就是我们卫家在海外的第一个据点。”
“作坊也要分家。所有和军工相关的,铁作坊、造船厂、盐场、油坊、织坊,全部留在岭南。但不能再放在村里,要立刻拆分,转移到山里,转移到我们选定的那个大本营附近,越隐蔽越好。尤其是炼铁的炉子和配火药的坊,更是要藏得严严实实。船厂,先不造大船,只造能在内河里跑的快舟,藏进珠江的水系里,那里现在还是我们的地盘。”
“但光有这些还不够,”卫秉德话锋一转,“这些作坊,产出的都是军械,是只出不进的无底洞。我们在琼州,必须得有能自己造血的营生。否则,坐吃山空,不出两年,我们就得破产。”
卫行沉默了。这个问题,比刚才那笔五百贯的账目,要沉重百倍。抢劫和掠夺无法持久,他需要一个稳定、庞大的财源。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册子是用最普通的麻纸装订的,封面甚至没有名字。
“二叔,您先看看这个。”
卫秉德疑惑地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他的眼神就凝固了。前部分是长篇大论的工艺说明,详细阐述了如何优化各个作坊的工艺流程,引入标准化生产的概念,后半部分,使用图样和简短的说明文字,制造数种工艺制品,“玻璃”的器物,画着炉子的改造图,标注着不同的火候和沙石配比。造纸术的改良,从原料处理到压榨成型,每一步都清晰无比,旨在提高效率和品质,另外,火药的配方,灌钢法的改进,热处理的工艺,火枪和火炮的构思等等。这不像一本杂书奇闻,更像是一本……工坊的操典。里面不仅有闻所未闻的新奇物件,更有他这个老商人从未见过的生产之法——标准化、流程化、工艺改进。
卫秉德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呼吸也随之变得粗重。他不是工匠,看不懂那些精巧的图样,但他看得懂图样旁边的标注——“标准化”、“流程化”、“提高效率”。这几个词,像几把重锤,砸在了他这个老商人的心坎上。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卫行,像是要在这张熟悉的年轻面孔上,找出另一个陌生人的影子。
“行儿!”他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这些东西……若真能造出来……”他激动地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名字,力透纸背,“这是印钱的作坊!是金山银海!”
“这个’宝典’我就不问你从哪里来的,这些新坊,必须设在琼州!”卫秉德一锤定音,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配方,就是我们卫家最大的本钱,绝不能让外人窥探到半点!在海外造,在广州卖,在泉州卖,换来的钱银,开拓我们的大本营,支援军寨!这……这一切都不同了!”
“那……人手呢?”卫行问道。
“我也想好了。”卫秉德又拿起另一本册子,上面是族人的名录。
“仲明,从小跟着我跑船,熟悉航路,人也机灵,让他负责船队调度和海外联络,做你的水军头领。”
“四房的幼子卫子安,读过几年书,算学最好,让他管账,兼理军械登记,做你的仓曹官。”
“六房那个闷葫芦卫景方,在铁作坊干过,力气大,人也憨直,靠得住。让他跟着你,做你的亲卫队长。”
“至于你三叔卫秉忠和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卫强,”卫秉德冷笑一声,“他们不是爱钱吗?就让他们去广州府,隐姓埋名,负责帮我们卖货,联络其他海商。让他们在钱眼里打滚,只要能把货卖出去,把钱收回来,我不管他们中饱私囊。用人之道,无非是投其所好。”
“而我,”卫秉德放下笔,看着卫行,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亲自去琼州,坐镇后方,总揽所有账目。你放心,只要我卫秉德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和弟兄们,饿着肚子上阵杀敌。”
烛火下,叔侄二人相视无言。
一张薄薄的纸,承载的是一个家族的命运,和一个新生政权的未来。
卫行站起身,对着卫秉德,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二叔,就拜托您了。”
卫秉德伸手将他扶起,手掌在他的手臂上重重地捏了一下,力道大得让卫行都感到了几分疼痛。
“好生去做。”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这生意上的事,我来操持。但记住,我们卫家的根,不能断。”
卫行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书房。
脚步声远去,房门被轻轻带上。卫秉德独自在房中站了许久,脸上的激动和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鹰隼般的锐利。
他没有再去看那张草图,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册子收拢,贴身放入怀中,轻轻拍了拍,仿佛那才是他真正的身家性命。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向祠堂的方向。那里的火把依旧通明,隐约能听到族人压抑的议论声。他的目光越过祠堂,越过村庄,投向了远方那片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大海。
他望向远方那片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大海,良久,才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了战栗的颤抖:“行儿有练兵的章法,再凭着这册子里的无尽财源,和我卫家数十年的商路底蕴……北地铁券丹书的杨家,西夏人闻风丧胆的折家……我卫家,未尝不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