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村并不算一个纯粹的农村,它更像一个庞大的作坊群落。村子依山傍水,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河展开,河的一边是层层叠叠的农舍和祠堂,另一边则是各式各样的作坊:有打铁的,有织布的,有制陶的,还有专门修船的。靠河的一端,还有一个小型码头,虽不比州城的大港,却也能停靠五六艘中型商船。
这里的人们并非只会耕种。卫行父母一辈世代跑海商,从泉州到广州,从占城到真腊,甚至远至波斯湾,都留下过卫家商船的足迹,村里的男丁,大多都有几年跟船的经历。
这样的村子,在元军眼中,无疑是块肥肉,不仅有粮食,更有值钱的货物和手艺人。
卫行原身在这一代可谓是出类拔萃,父母一心盼卫行走科举正途,他也争气,寒窗苦读多年,解试中举,然而临安沦陷,继续苦读以待赴京参加省试的愿望落空,便随父母去了循州(宋朝
“举人”
与明清不同,仅指
“通过解试者”,无
“功名特权”,需继续考省试),不想造此大难。
祠堂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新立的灵位前,香烛燃烧时爆出的轻微“噼啪”声。不止是卫行父母的,还有四房的叔父,六房堂弟卫安等……一排过去,整整十七号人,都是在循州城里没能逃出来的卫家族人。
整个祠堂,弥漫着一股悲戚。
卫行跪着,孝衣的麻布磨着皮肤,左臂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经过数日,他也已经适应了现在的身份,也继承了原身那一份刻骨铭心的仇恨。此时,他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片茫然的眼神。他是卫家这一辈唯一的有功名的举子,如今也是主心骨。
堂上首位,三太公手里的核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看着卫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痛惜。
“阿行,苦了你了。”老人家的声音沙哑,“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只是,村里几百口人,接下来该怎么办,还要你拿个主意。你是咱们卫家头一个中举的‘破荒之贤’,是正经的士绅,看得远。”
卫行磕了个头,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再抬起来时,眼里已经没了悲戚,只剩下一股决绝。
“我想……动用家里的存银。”
“胡闹!”他的话音刚落,三叔卫秉忠就第一个跳了起来:“阿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动存银?那是我们卫家几代人跑船跑出来的根!是留着给子孙后代保命的!”
“我就是要用它来保命。”卫行站起身,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不是保一个人的命,是保全村人的命。”
他转向卫秉忠:“三叔,我爹在时,曾许诺过,这笔存银里,有给强哥的产业份子。对吗?”
卫秉忠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那里面有我们这一支经营的本钱!还有强儿应得的产业份额!是你爹亲口答应分给我们的!”
卫行一句话顶了回去,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浇在祠堂里每个人的心头:“三叔,我爹娘已经没了。”
卫秉忠的怒火瞬间被这句话浇熄,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颓然坐了回去。
祠堂里死一般地寂静,只听得见烛火爆开的“噼啪”声。
“我想办乡团。”
“办乡团?”卫秉忠气得笑了起来,“就凭你?一个秀才?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个灰头土面
的老兵,那个穷酸书生?阿行,你是不是在城里被打傻了?”
“三叔,我在城里,亲眼看到王五叔被杀。他家的炊饼摊,就在我家铺子斜对面。”卫行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陈述事实,“鞑子进城,不问你姓什么,也不问你是不是读书人。”
“那我们可以躲!往东边的樟木山里躲!”
“躲?”卫行反问,“王五叔也想躲,他躲在自家水缸里,被一矛戳穿了。山里能躲多久?粮食吃完了怎么办?出来投降,还是在山里活活饿死?”
卫行环视一圈,目光从每一位族老、叔伯的脸上扫过,他们的表情各异,有悲戚,有恐惧,有茫然。
“各位叔公,各位伯父,”卫行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知道大家在怕什么。怕元军,怕报复,怕卫家村这点基业,会像循州城一样,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他顿了顿,指向祠堂外:“但我们卫家村,不是普通的村子。我们有船队,有码头,有作坊,有存银。在元军眼里,我们不是藏在山里的兔子,而是一块放在案板上,迟早要被下刀的肥肉!躲,躲得过今天,躲得过明天吗?等元军的征粮队、征船队开到村口,我们拿什么去填他们的胃口?”
“血债!”卫行猛地提高了声音,指向那一排新立的灵位,“我爹,我娘,六叔,卫安堂弟,整整十七位卫家的族人,他们的血还没干!难道我们就守着这点家产,等着鞑子把刀架在我们所有人的脖子上,再把这些东西抢走吗?!”
三太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他叹了口气:“阿行,不是不报仇……只是,拿什么报?我们是跑船的,是打铁的,不是官军……”
“官军已经没了!”卫行打断他,“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我不要大家白白送死,我有个计较,分三路走,或许能为我卫家,争一条活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第一路,也是最险的一路,”卫行看着众人,“愿意跟我卫行留下来的,组建义军,我们买粮、买铁、打刀、募兵、练兵!元军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先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第二路,”他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二叔卫秉德,“我请二叔,带走家里一半的存银,带上村里所有最好的船匠、铁匠,还有最会跑船的伙计,即刻出海!去占城,去真腊,去任何鞑子管不到的地方!用这些钱和人,给我们在海外,建一个新的卫家村!一条能源源不断运来粮食、铁料、药材的商线!一条……万一我们败了,能让卫家血脉不绝的后路!”
“第三路,”卫行深吸一口气,声音缓和下来,“不想打,也不想走的。我卫行不强求。按人头,分了剩下的家财,是去投亲,或是隐姓埋名,请各自珍重。”
三条路一摆出来,整个祠堂都炸了锅。
“疯了!这孩子是真疯了!”
“拿全族的性命去赌?”
“出海?茫茫大海,哪里是那么好去的……”
就在这片嘈杂中,一直像尊铁塔般坐着的卫秉德,终于动了。他站起身,走到卫行面前,那双常年被海风和烈日磨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卫行。
“你可知,从这里到占城,九死一生?”他声音低沉,像从胸膛里发出的闷雷。
“我知。”
“你可知,建一条商线,要烧掉多少银子?一半家财,或许扔进海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我知。”
“你可知,你留在岸上,更是十死无生?”
“我知。”卫行抬起头,迎着叔父的目光,“但,这是唯一能让卫家活下去的法子。二叔,您在海上劈风斩浪,我在岸上为死去的爹娘、为活着的族人杀出一条血路。我们叔侄两个,一人撑起卫家一头。您敢不敢,跟我赌这一把?”
卫秉德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侄子,一身孝衣,满眼血丝,却像一柄出了鞘的刀,锋利得让人不敢直视。良久,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好!”他猛地一拍卫行肩膀,“你小子,比你爹有种!这把,二叔陪你赌了!”
他转过身,对着满堂族人吼道:“都他娘的别吵了!我卫秉德走南闯北几十年,看得清楚,留下来是等死!阿行说得对,不如拼一把!我带人出海!愿意跟我走的,现在就收拾东西!不愿意的,留下跟阿行杀鞑子!再有谁敢说风凉话,第一个就不是我卫家的人!”
卫秉德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里,祠堂里的喧嚣戛然而止。方才还吵嚷不休的族老们,此刻都闭上了嘴,只是看着卫秉德,又看看卫行,最终,三太公发话:“我们这些快入土的人,就不要给孩子添堵了,按阿行的做吧”
祠堂里,彻底没了声音。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卫秉德站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祠堂中央,拿起三支香,点燃,对着祖宗牌位,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