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州城破了。
这个念头不是看到的,是直接灌进卫行脑子里的。
灌进来的是气味。一股混杂着铁锈、焦炭和某种……被火烤过的豆酱的怪味。还有声音,远处时断时续的哭喊,和近处一下、一下,沉闷的撞击声。
轰隆!巷口的院墙塌了,露出熏黑的房梁和半边天空。
他后脑勺木木地疼,一抽一抽的,有东西在里面搅,不属于他的画面和念头,一个叫卫行的举人,父母,大火……他想甩开,却像附骨之疽。
身体虚弱得像一摊烂泥,他扶着墙站起来,手脚发软,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但另一个本能,更深处的本能,让他把自己塞进墙角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街上,店铺的幌子斜挂着,暗红色的,不知是染料还是血。几具尸体躺着,其中一个他认得,是街口卖炊饼的王五。几个皮甲汉军正拿刀背砸着一扇门,嘴里骂骂咧咧。
卫行的视线越过他们,停在斜对面的“济世堂”药铺门口。
两个汉军把一个姑娘堵在墙角,那姑娘穿着月白色的襦裙,已经脏污不堪,头发也散了,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木匣子。
“小娘子,跟了哥哥们,保你吃香喝辣。”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军笑着,手伸向她的脸。
“滚开!”姑娘的声音在抖,但没退。
另一个兵痞则去抢她怀里的木匣:“什么宝贝疙瘩,让爷开开眼!”
卫行没再看下去。他不是侠客,但眼前这一幕,让他血液里某种东西开始发烫。
巷角有根断裂的房梁,手臂粗细。他挪过去,掂了掂,分量正好。他没有从巷口出去,而是翻过一堆瓦砾,绕到药铺侧后方一堵半塌的矮墙下。这里,距离那两个汉军的后背,不到五步。
他蹲下身,调整呼吸。心跳声在耳边擂鼓,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演习时潜伏在目标外围一样。那两个兵痞的注意力全在姑娘身上,对死亡的降临一无所知。
就是现在。
卫行从墙后扑出,脚步踩在瓦砾上,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
左边那个兵痞警觉地回头,可已经晚了。卫行手中的梁木带着风声,没有砸向他以为的后脑,而是狠狠地捅在了他的腰眼上。
那兵痞闷哼一声,身体像煮熟的虾一样弓了下去,剧痛让他瞬间丧失了反抗能力。
另一人见状,惊怒交加,大吼着挥刀砍来。卫行不退反进,身体一矮,让刀锋贴着头皮扫过,削断了几缕头发。同时,他手里的梁木顺势上挑,精准地撞在对方持刀的手腕上。
一声骨头错位的闷响。
那人惨叫着松手,环首刀掉在地上。卫行没给他任何机会,左脚前踏,用肩膀狠狠撞进他怀里。
“砰!”
这是身体与身体最直接的碰撞。对方被撞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喘不上气。
卫行没有停。他丢掉已经开裂的梁木,捡起地上的环首刀,反手握住,刀尖向下,毫不犹豫地刺进了那个弓着腰的兵痞的后心。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短促的抽气。
那个坐在地上的兵痞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在眼前,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向街角逃去。
卫行没有追。他拄着刀,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火辣辣地疼。刚才的搏杀,几乎耗尽了这具身体的全部力气,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腿肚子在打颤。杀人,他受过训练,但用这样一具虚弱的身体,代价比想象中大。
那个叫赵茹的姑娘,呆呆地看着他,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和一丝困惑。
卫行没空解释,他只说了一句:“南门,元军主力在北边,快走。”
赵茹如梦初醒,抱紧木匣,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在废墟里穿行。卫行尽量选择狭窄的巷道,避开大路。每一次转弯,他都会停下来,侧耳倾听,甚至会闻一闻空气里的味道有没有变化。这种习惯,曾让他在演习中躲过数次围捕。
可麻烦,还是来了。
在一片烧成白地的民居前,他们被堵住了。五六个地痞,手里拿着柴刀、木棍,眼睛里是饿狼一样的绿光。
“站住!”为首的独眼龙,目光在赵茹和她怀里的木匣上打转,“男的宰了,女的跟东西留下。”
赵茹吓得躲到卫行身后。
卫行横刀在前,大脑飞速运转,对方六人,自己力气已经耗去大半。硬拼,没有胜算,只能想办法智取了。
两个地痞一左一右冲了上来。
卫行不退反进,迎向左边那个。就在对方的木棍当头砸下的瞬间,他脚下突然一滑,像是被地上的碎瓦绊了一下,身体狼狈地向旁边倒去。
木棍落空,砸在地上。
那地痞一愣,还没来得及狞笑,就看到卫行倒地的同时,手中的环首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从下往上,撩开了他的小腹。
肠子和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血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停滞了一瞬。
卫行翻滚着拉开距离,左臂压过一片碎瓷,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他没空去看,撑地而起,一道血口子已经在他小臂上裂开。
独眼龙的眼神从惊愕变成了狠厉,他亲自提刀压了上来。
卫行胸口像风箱一样呼哧作响,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几招。他没有迎战,而是扭头就跑,方向却是剩下的那几个地痞。
那几人见他满身是血地扑来,像个索命的恶鬼,怪叫一声,竟掉头就跑。
独眼龙的步子顿了一下。
就是这一顿。
卫行猛地刹住脚,身体拧成一个怪异的姿势,将手中的环首刀奋力掷出。刀脱手时,他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刀在空中翻滚,没有想象中那么稳,但还是“噗”的一声,扎进了独眼龙的大腿。
“啊!”
独眼龙惨叫着倒地。
卫行没回头确认,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赵茹的手腕,拉着她钻进旁边的巷子。
“你的手……”赵茹的声音发颤,指着他不断淌血的手臂。
“没事。”卫行嘴上说,脸色却白得像纸。他撕下衣角,胡乱在伤口上缠了几圈,血很快就渗了出来。
天色渐晚,两人躲进一座半塌的土地庙。
茹抱着双膝,牙齿都在打颤。卫行注意到,她的脚踝已经肿得像个馒头。
他挪过去,赵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卫行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她的脚踝,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脚抬起来,搁在自己膝上。
她的脚很小,皮肤细腻,此刻却满是泥污。卫行的大手布满薄茧,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握着她的脚踝时,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
赵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想抽回来,却被他有力地按住。
“别动。”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他开始用一种奇怪的手法,不轻不重地按压她脚踝周围的几个地方。起初有些疼,但很快,一股热流就从他掌心传来,驱散了疼痛和寒意。
赵茹不再挣扎,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月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刀削斧凿一般。他的动作很稳,和他杀人时一样,没有一丝多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
“明天会好一些。”
说完,他才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递给她。衣服上带着他的体温和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她接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过了很久,才用蚊子似的声音说:“我叫赵茹……家在台州,和护卫走散了。”
黑暗中,两人再没有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犬吠。
不知过了多久,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咳嗽。
卫行瞬间绷紧,把赵茹拉到神像后面,自己则握紧了从地痞那里捡来的一把柴刀。
进来的是四个人,一个吊着胳膊的老兵,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书生,一个背着大包的敦实年轻人,还有一个提着药箱的姑娘。他们显然也是逃难的,看到庙里有人,都吓了一跳。
“各位是?”中年书生拱了拱手,透着一股文人特有的谨慎。
卫行没有立刻回答,他打量着这四个人。一个兵,一个读书人,一个像是工匠,一个是大夫。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循州人。”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声音很低,“逃难的。”
老兵郭兴看到他手上的伤,又看了看他身后一脸戒备的赵茹,叹了口气:“都是苦命人。老朽郭兴,禁军旧部。”
乡塾先生刘载,军械营大匠的儿子李彪,女郎中谢一芸,也各自报了姓名。
家仇国恨,让这几拨幸存者之间,产生了一丝脆弱的信任。谢一芸主动提出,要为卫行和赵茹处理伤口。
借着从破洞屋顶漏下的月光,谢一芸用自带的烈酒为卫行清洗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
“你这伤口,再深半寸,手筋就断了。”谢一芸轻声说。
赵茹在一旁看着,心揪得紧紧的。
“国已不国,家已不家,我等……该何去何从?”刘载看着天上的残月,长叹一声。
没人回答。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老家在城东七十里的卫家村。”卫行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那里靠山,有条河,不容易被围。先去那里,活下来,再说别的。”
他的话很实际,没有口号,却给了众人一个最迫切的目标:活下来。
郭兴第一个点头:“好!先找个地方落脚!”
计议已定,天亮后,六人便结伴上路。卫行手臂有伤,却还是坚持背着脚伤更重的赵茹。李彪默默地分担了大部分行李。
两天后,他们终于到了卫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