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
惚
车厢像个巨大的摇篮,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摇摇晃晃。姚知志把额头抵在冰凉微尘的车窗上,目光贪婪地捕捉着窗外流动的风景。
山,还是那些沉默的、压迫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土黄色巨兽,但它们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决的速度向后退去。山脚下偶尔闪现的零星人家,像被随意丢弃的火柴盒,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引擎的轰鸣声变得不通,车身不再频繁地左右倾斜。他一个激灵,坐直了身l。
路,变宽了。不再是颠簸的、碎石裸露的土路,而是平整的、铺着黑色沥青的康庄大道。路两旁开始出现整齐的行道树,然后是低矮的厂房,接着,楼房像雨后的春笋,一栋接着一栋地从地平线上冒出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密。
跨过大桥时,浑黄的河水在桥下奔流,对岸的城市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和玻璃的光泽。那是只在村长家那台老旧电视机里出现过的景象——鳞次栉比的高楼、纵横交错的高架、川流不息的车辆……此刻,它们不再是模糊闪烁的影像,而是真真切切地铺陈在他的眼前,带着一种近乎轰鸣的喧嚣和活力。
车窗映出他有些怔忪的脸,和窗外飞速倒退的繁华叠在一起,光怪陆离。
一阵强烈的恍惚感击中了他。
他真的……出来了?
车厢里混合着汗味、烟草味和劣质皮革的气味,如此真实。他下意识地蜷了蜷脚趾,那双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尖粗糙的布面磨着他的脚趾,也如此真实。
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繁华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知道,自已拼了命努力的方向,没有错。
记忆像被窗外的风猛地吹开,高中三年那些几乎褪色的画面汹涌地扑回来——
凌晨五点,宿舍其他人还在沉睡,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冰冷的铁架床,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嘴里无声地念叨着英语单词,一头扎进操场上浓得化不开的晨雾里。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疼,腿沉得像灌了铅,但他不敢停。他听说身l是革命的本钱,他需要一个好身l,才能支撑他让完仿佛永无止境的模拟卷。
深夜十一点,他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眉头拧成了疙瘩。草稿纸写记了一张又一张,公式推导了一遍又一遍。指尖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凹陷发白,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铅笔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以及那种终于攻克难关、豁然开朗时,心脏猛地一跳的悸动。
每一次月考的成绩单发下来,他都不敢立刻看。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揭开一角,先看名次。前进一名,心里便踏实一分;偶尔倒退,那纸张就像烙铁一样烫手。他把错题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在笔记本上,用红笔标注出知识点,反复地看,反复地琢磨。一分,再一分,他像最吝啬的守财奴,小心翼翼地积攒着每一分可能改变命运的希望。
那是一段把每一分钟都掰成两半来用的日子,是一段靠着“走出去”这个唯一信念苦苦支撑的日子。所有的汗水和孤独,在此刻窗外这片浩瀚的城市之光映照下,忽然都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汽车驶入庞大的客运站,缓缓停稳。周围的乘客喧闹着起身,取行李,涌向车门。
姚知志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尾气和陌生城市空气的味道涌入鼻腔。
他拎起那个父亲执拗地花“巨资”给自已买的新帆布包,随着人流走下汽车。双脚踩在坚硬平整的水泥地上,站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喧闹的土地上,一阵微小的眩晕再次袭来。
是恍惚,但更多的,是一种脚踏实的确信。
他走出了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