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望之走了。
他就那么一个人，一道孤独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雪如刀，割在傅望之那张早已失了血色的脸上。
他走了，没有带任何亲兵，只身一人，一瘸一拐地没入了那片被当地人视为「死亡禁地」的雪山之中。
副将跪在雪地里，虎目含泪，最终还是领命回京了。
他走之前，留下了几名最精锐的亲兵，让他们在茅屋不远处安营扎寨，不许靠近打扰，只远远地守护着，说是奉了将军的死命令，必须确保夫人和大小姐的安全。
雪山的路，根本称不上是路。
积雪深可及腰，下面是嶙峋的怪石与冰封的裂隙。
傅望之的身体早已被这些年的病痛和心火熬成了空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胸腔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咳出的血，落在纯白的雪地上，宛如一朵朵绝望的梅花。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身体上的极致痛苦了。
自从温言离开他之后，他每日承受的，是更甚于此的心灵凌迟。
而此刻，这刺骨的寒冷与肉体的折磨，反倒让他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第一次上战场，九死一生，浑身是伤地回到村里，是阿言哭着，用她那双本该绣花的手，笨拙地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她的眼泪滴在他的伤口上，比任何汤药都让他觉得温暖。
想起他官职渐升，第一次领到丰厚的俸禄，他兴冲冲地跑去京城最有名的首饰铺，想给她买一支最名贵的金簪。
可阿言却摇了摇头，笑着指了指自己鬓边那根他亲手削的、早已磨得光滑的桃木簪子，说：「这个最好。」
他那时不懂，还以为她是乡下女子，没见过世面，不懂得富贵的好。
如今他懂了。她不是不懂，而是不屑。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那些冰冷的金银，而是他亲手削簪时，那份滚烫的、独一无二的心意。
「咳咳噗」
又是一口鲜血呕出，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他扶着一块被冰雪覆盖的岩石，大口地喘着气。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凛冽的寒风灌进肺里，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在扎刺。
他不能倒下。
阿言还在等他。
不，她没有在等他。她或许正希望他就这样死在这片荒芜的雪山里，好让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叫傅望之的混蛋，来扰她清净。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要痉挛。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比风雪还要凄凉。
「温言，你看，我终究还是配不上你。」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在风中。
当年在宫宴上，他意气风发，当着满朝文武，对着一身狼狈的她，冷酷地说出「她不配」。
如今，在这片只有死亡与风雪为伴的绝境里，他才终于肯承认，那个不配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他自己。
他配不上她的倾心相待，配不上她的舍命相助，更配不上，在她心死之后，还妄想得到她的原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山之巅在暮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夜里的雪山，是野兽的天下。
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
他从腰间抽出了那把许久未曾出鞘的佩剑。剑身依旧锋利，可握着它的手，却早已没了当年的力气。
黑暗中，几对幽绿的眼睛亮了起来，将他团团围住。
若是当年，这几只畜生，不够他一剑挥的。可现在
他靠着山壁，剧烈地喘息着，用剑尖在雪地里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来吧。」他看着那几头龇着獠牙，步步紧逼的恶狼，眼中竟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如果能死在这里，用他这条罪孽深重的命，去平息她心中万分之一的怨恨，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就在他准备放弃抵抗，迎接死亡的那一刻，脑海里却又一次浮现出温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模样。
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安安跪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小身影，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不。
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他还没有找到雪莲，还没有救回她的命。他欠她的，是一条命，是一生的幸福，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用一死来逃避？
他要还。
哪怕她不要，他也必须还！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瞬间涌遍了他的四肢百骸。那是濒死之人，被悔恨与执念催生出的最后一点血性。
「滚开！」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了手中的剑。剑锋带着风声，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头狼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战斗，就在这片寂静的雪夜里，无声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