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寂足足持续了十几秒。
空气凝滞得如通胶冻，只有银质餐具偶尔碰触骨瓷的细微声响，反而更衬得这寂静骇人。
顾靳深覆着纱布的脸微微偏向江暖暖的方向，攥着轮椅扶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嶙峋发白。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那股阴郁的戾气骤然收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窥破最隐秘痛处的惊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赵婉如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嘴角细微地抽搐着，看向江暖暖的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轻蔑，染上惊疑不定的审视。
顾承业眉头紧锁，目光在江暖暖和顾靳深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探究。
几个原本窃笑的旁系子弟也噤了声，面面相觑。
顾启山手中盘动的核桃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那双看透世事的浑浊眼睛盯着江暖暖，里面不再是全然的高高在上和漠然，而是掺入了一点极深的、难以捉摸的考量。
顾聿琛是所有人里最快恢复常态的。他放下茶杯，瓷器底座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一响，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像是没听到那段石破天惊的话，也没看到周遭骤变的脸色，只侧过头，对身旁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子底下的江暖暖淡声道：“食不言，寝不语。顾家的规矩，以后慢慢学。”
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将她方才那番话轻描淡写地归为“不懂规矩”的多嘴。
江暖暖肩膀缩了一下，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后怕的颤音：“……对不起，先生，我、我又多嘴了。”
她这副瞬间被打回原形的鹌鹑模样，反而让刚才那灵光一现的犀利显得更像是一场错觉，一次无知村妇误打误撞的胡言乱语。
顾启山终于收回目光，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重新开始盘他的核桃，沉声道：“吃饭。”
这顿饭的后半段，在一种更加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没人再试图刁难江暖暖，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比之前的轻蔑和审视要复杂深沉得多。
饭后，顾启山示意顾聿琛去书房。顾承业也跟了进去。
赵婉如拉着几个女眷去偏厅喝茶，眼神却时不时瞟向独自坐在客厅角落、低眉顺眼捧着水杯的江暖暖。
顾靳深被助理推着离开餐厅时，方向精准地“经过”江暖暖身边，轮椅短暂地停了一瞬。
他没有转头，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警告：“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管好你的嘴。”
江暖暖像是被吓到了，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漾出来几滴，她慌乱地点头，声音发颤：“……对、对不起，大少爷，我胡说的……”
顾靳深下颌线绷紧，没再说什么，轮椅无声地滑走了。
回去的车里，气氛沉默。
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车内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
顾聿琛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冷硬难测。
江暖暖安静地靠在另一侧车窗边，看着窗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钻戒。
许久。
就在江暖暖以为他会一直沉默到回家时，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奶奶还教过你什么？”
江暖暖指尖一顿，慢慢转过头。车内光线昏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垂下眼睫，声音依旧细细软软，带着点不确定：“……教过很多。认天气，辨草药，还有一些……土方子。都是乡下人没办法的办法，上不得台面的。”
“比如？”他追问，语气平淡，像是随口闲聊。
江暖暖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比如……先生您胃不好，夜里时常惊醒，是思虑过重，肝气犯胃。用晒干的野菊和薄荷叶枕着睡，会比吃那些西药丸子温和些……当然，只是乡下人的笨办法，当不得真的。”
她说完，立刻又补充道，像是生怕他怪罪：“我、我瞎说的……”
顾聿琛缓缓睁开眼。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流动的光线偶尔掠过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像是沉着一片看不见底的暗海。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虚空处。
“是吗。”他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悄然改变。
车子驶入庄园，停下。
顾聿琛先下车，这次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车边，等她。
江暖暖下车时，高跟鞋微微崴了一下，他伸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掌心温热，力道沉稳。
“谢谢先生。”她小声说，试图抽回手。
他却并未立刻松开，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根上，停留了片刻。
“明天让钟叔给你换个房间。”他忽然道，“主卧旁边那间太小，采光也不好。搬到东边那套带书房和露台的套房去。”
江暖暖微微一怔，抬眼看他。
他已经松开了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无波：“你需要什么书，或者想学什么，直接告诉钟叔，他会安排。”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向屋内。
江暖暖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挺拔冷峻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的光影里，晚风吹起她裙摆的一角。
她慢慢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那枚在夜色里依旧折射着冷光的钻戒。
指尖，微微收紧。
笼子的金丝雀，似乎得到了一点点……微小的特权。
而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低头，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很快消散在夜风里。
然后，她重新低下头，恢复那副温顺柔弱的模样，跟着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