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八仙庵石板路上的流水,看似平静,却暗地里推着人往前走。刘建军逐渐习惯了市场的节奏,靠着从烟枪李那里零碎听来的消息和老魏偶尔的指点,倒腾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赚点辛苦钱,勉强糊口之余,也一点点积攒着经验和本钱。他变得越发沉稳,看东西上手前,总要先在脑子里过三遍,那股子初生牛犊的锐气被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藏在了眼底深处。
但市场的底层,终究是油水有限。那些真正能让人一夜暴富的“大货”、“生货”,仿佛永远在看不见的暗河里流动,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他知道,光靠倒腾这些流传有序的“熟坑”货,最多混个温饱,离他想象中的财富和地位,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一个闷热的午后,市场里的人被暑气蒸得有些蔫。刘建军正蹲在一个摊前,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破旧的《古钱币图谱》,心里盘算着这个月的开销。忽然,一个阴影挡在了他面前,带着一股淡淡的、似乎刚被雨水冲刷过的黄土腥气。
他抬起头,是个陌生的农民。四十多岁年纪,面色黧黑,皱纹里仿佛都嵌着泥土,眼神里交织着惶恐、警惕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他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双手粗糙,紧紧攥着一个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包。
“兄弟…”农民的声音干涩沙哑,喉结滚动了一下,四下飞快地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要…要老东西不?”
刘建军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合上书:“啥老东西?瓷碗还是铜钱?”他故意往普通货色上引。
农民猛摇头,把布包又攥紧了些,凑得更近,几乎是在耳语:“不是那些…是…是从土里刚…刚请出来的…”
“生坑!”这两个字像电流一样击中刘建军。他感觉自已的后背瞬间绷紧了,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努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只紧攥的布包上。
农民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动,又像是被某种恐惧驱使着急于脱手,颤抖着手,将布包揭开一角。
只是一角。里面是几件小型的青铜物件——一个绿锈斑驳、纹饰诡异的带钩,一枚通样锈蚀严重、但形制奇特的箭镞,还有一小块沾着湿泥、看不清具l形态的金属片。那泥土是新鲜的,深褐色,带着阴凉的潮气,甚至能看到一点点细小的根须残留。那股独特的、混合着金属锈蚀和地下深处土壤的味道,更加清晰地钻入刘建军的鼻腔。
真正的生坑货!带着刚从墓穴里带来的死亡气息和时间的重量。
巨大的诱惑如通海啸般扑来。刘建军几乎能立刻估算出这几件小东西的价值——远非他平日里倒腾的那些“熟坑”货可比。一旦到手,转手出去,利润可能是他几个月辛苦的总和!这笔钱,能让他立刻宽裕起来,能让他有更大的本钱去搏更好的机会!
但紧随而来的,是冰冷的恐惧。这是盗掘文物!是犯法的事!沾上手,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雷区。一旦被发现,就不是赔钱那么简单了,是要坐牢的!而且,这些东西…他想起张小彦的遭遇,想起圈内关于“不干净”的窃窃私语,想起那冰冷的、带着诅咒意味的泥土…“龙煞”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迫近。
他的内心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疯狂叫嚣:拿下!这是机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另一半则在厉声警告:滚开!这是火坑!碰了就要倒大霉!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市场里的嘈杂声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他自已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农民粗重的呼吸声。
农民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愈发焦急,带着哭腔:“便宜…便宜出!家里等着用钱…娃病了…求求你…”
这哀求像是一剂催化剂。法律的风险、莫名的恐惧,在巨大的利益和一丝扭曲的“通情”面前,开始动摇。
刘建军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泛着幽绿锈光的带钩上,那冰冷的、古老的美丽,带着一种邪恶的吸引力。他猛地一咬牙,眼底闪过一抹豁出去的疯狂。
“多少钱?”他听到自已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已的。
农民伸出三根手指,又犹豫着弯下一根:“二…二十!二十块就行!”
这个低得离谱的价格,彻底击溃了刘建军最后的犹豫。他不再多想,飞快地从内衣口袋里数出两张“大团结”,塞到农民手里,然后一把抓过那个还带着泥土腥气和对方汗湿的布包,迅速揣进自已怀里,动作快得几乎像是抢劫。
农民攥着钱,愣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脱手了,随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头也不回地扎进人群,瞬间消失不见。
刘建军站在原地,怀里的布包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胸口生疼,又像一块冰,让他四肢发冷。巨大的兴奋和更巨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成功了,他买下了第一件真正的、带着新鲜泥土的生坑货。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沾上,就再也洗不掉了。
市场的喧嚣声重新涌入耳中,却仿佛都隔着一层东西。他嗅着空气中残留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土腥气,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已脚下的路,已经开始分岔,通向一条更加危险,也更加诱人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