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假汝窑碗,被刘建军扔在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像一块不愿示人的伤疤。五百块钱买来的教训,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连着好几天,他走在八仙庵的街上,都觉得两旁摊主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嘲弄。
狂热的劲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谨慎。他不再轻易上手看东西,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太对”的货。更多的时侯,他只是看,远远地看,听,默默地听。他把剩下的本钱捂得更紧,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竖起耳朵,捕捉着市场里流动的每一丝信息。
他很快发现,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江湖里,单打独斗,靠着自已那点半吊子知识撞大运,迟早还得交学费。真正能立足、能捞着食吃的,除了眼力,更靠的是信息和关系。哪些地方出了新坑的货,谁手里有急等着出的好东西,哪个买家最近在找什么物件,哪个摊主信誉好,哪个是专门让局的…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信息,往往比柜台里摆着的玩意儿更值钱。
他开始有意识地留意市场里的那些“关键人物”。
第一个引起他注意的,是“烟枪李”。
这人几乎像个市场里的幽灵。他总是缩在市场入口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墩子上,眯着眼,吧嗒着一杆锃亮的黄铜烟袋锅子,一身洗得发灰的蓝布衫子,仿佛生了根。他很少主动和人搭话,但进出市场的人,无论是摊主还是顾客,大多会跟他点点头,递根烟,或者凑近了低声嘀咕两句。他则往往是听着,偶尔从鼻子里哼一声,或者用烟袋杆子虚点一下某个方向。
刘建军观察了他好几天,断定这人就是个信息篓子,是八仙庵的“活档案”和“信息中转站”。他需要搭上这条线。
这天,刘建军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副食品店买了一包当时还算稀罕的“金丝猴”过滤嘴香烟。他走到老槐树下,并没直接开口,而是学着别人的样子,递过去一根。
烟枪李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目光扫过刘建军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脸,又落在那根过滤嘴香烟上。他没接,只是用烟袋锅子指了指旁边的石墩子。
刘建军坐下,自已也没点烟,就把那根烟放在了烟枪李手边的石头上。
静默了一会儿,刘建军看着市场逐渐增多的人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请教,低声说:“李伯,这两天…好像没啥正经生坑货下来啊?”
烟枪李吧嗒了两口烟,烟雾缭绕中,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地下的玩意,又不是韭菜,割一茬长一茬。最近风头有点紧,陇东那边刚折了两个人进去,都猫着呢。”
轻描淡写一句话,信息量却极大。刘建军心里一动,知道自已找对人了。
“哦…是这样。”他故作恍然,“那…您知道谁手里有老的铜器小件么?最好是战汉的,品相差些也不打紧,就想学着看看。”
烟枪李眯眼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在评估他的意图和分量。过了一会儿,他用烟袋杆子朝市场里面虚指了一下:“里头老孙头摊子底下那个破麻袋里,好像有几个烂铜疙瘩,自已去瞅瞅,别报我名。”
“哎,谢谢李伯!”刘建军心中一喜,知道这是初步的接纳。他没再多问,留下那包“金丝猴”,起身朝市场里走去。
果然,在老孙头的摊子角落里,他从一个积记灰尘的破麻袋里,翻出两件锈迹斑斑、残破不堪的战国小铜铃和带钩,虽然不值大钱,但确是开门的老物。花了几块钱买下,算是小有收获。
这次成功,让他更加意识到信息的重要性。而烟枪李,就是打开信息宝库的第一把钥匙。
至于魏老板——“泉韵斋”的老魏,则是另一类关键人物。
老魏是“坐商”,有店面,有相对稳定的收货渠道和出货对象,代表着这个行当里更“正规”却也更深不可测的一股力量。他专业、冷静,价格公道但绝不吃亏,有着自已的规矩和界限。
刘建军再次走进“泉韵斋”时,脸上火辣辣的,但还是把那次买假碗的经历当成了笑话,自嘲地讲给了老魏听。
老魏听完,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推了推眼镜:“吃一堑长一智。这行里,故事比古董多。记住,捂紧钱袋子,比睁大眼睛更重要。”
这话算是过来人的金玉良言。刘建军连连称是。他不再急于出手买东西,而是有空就溜达到“泉韵斋”,看老魏清理修补物件,听他点评一些送来的东西,偶尔请教一两个问题。老魏话不多,但点到即止的话往往让刘建军茅塞顿开。
他明白,和老魏维持好关系,不仅是为了将来出货方便,更是为了学习真本事,搭上更高层次的交易网络。老魏代表的,是眼力、信誉和相对稳定的财富。
一来二去,烟枪李那里能听到市井流言、小道消息和底层动态;老魏这里能感受到行业规矩、专业知识和更稳当的路径。刘建军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两条线,像一个耐心的织网者。
他开始不再是一个盲目乱撞的愣头青。他学会了听弦外之音,看人眉眼高低,知道了哪些东西能碰,哪些人需要避开。那张以他为中心的关系网,虽然还纤细,却已悄然织下了第一缕线。
市场依旧喧嚣险恶,但刘建军觉得,自已似乎终于摸到了一点在这个江湖里活下去,甚至活得好的门道。那五百块钱的“学费”,虽然疼,但此刻看来,仿佛开始产生一点微薄的利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