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订婚宴的日子步步紧逼。期间有裁缝上门量体裁衣,医生也来过两次做常规检查。
江簟秋原以为在订婚宴前应能避开贺烬寒,打算就这样安然度过。然而,就在她正盯着露台外第37棵云杉发呆时——
门,被打开了。
佣人入内,必先敲门请示——这是刻板的礼数,无关乎她的地位。
能如此随意进出的,唯有一人。
江簟秋维持着远眺山峦的姿势,心中暗叹: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硬底皮鞋敲击光洁大理石,不疾不徐,沉闷如鼓点,宣告主宰者的降临。
江簟秋没有回头,视线依旧锁在远处层叠的黛色山峦上,指尖却在宽大素雅的裙袖下猛地蜷缩,指甲深陷掌心,竭力抑制躯体的颤抖。
脚步声停在身后,她能清晰感知两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手术刀,在她精心修饰的后颈、肩背、腰线,最终落在尚不显怀的小腹上,一寸寸刮过,评估着物品的成色与完好。
时间在死寂中黏稠流淌,每一秒都似滚过钉板。
终于,那低沉如大提琴、却浸透寒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看来,恢复得不错。”
江簟秋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她缓缓转头,视线掠过劲瘦腰身,宽阔肩线,最终,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绿色寒潭。
“贺先生。”
这样的场景,江簟秋早已在心中预设过,她浅浅地微笑着,“早安。”
声音带着一丝身体记忆的微颤,眼神却干净明亮,带着“失忆者”恰到好处的陌生与试探。
贺烬寒站在几步之遥,身形挺拔如松,山风绕行。这平淡的笑容与问候,刺了他一下。他盯着她,墨绿深眸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恍惚间,一个念头闪过: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地向他问好了。过去那些歇斯底里的哭喊、卑微的哀求讨好,此刻这种带着疏离的冷淡,陌生得令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露台边缘小圆桌上摊开的一本诗集上。那是江裴淮生前最喜欢的诗人,书页边缘甚至有她留下的、娟秀却略显稚嫩的批注痕迹。
贺烬寒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捻起一页,动作优雅得如同抚过情人的肌肤。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裴淮以前坐在这里,”他的视线投向远方云海翻涌的山谷,似在追忆,“最爱看那边的云海,一看就是小半天。她说,这里的风景是她的最爱。”
他话音一顿,目光倏地转回,鹰隼般精准锁住江簟秋的脸,捕捉每一丝细微变化。“你呢?也喜欢看吗?”
江簟秋调动起全部属于“失忆者”的茫然无措,微微蹙眉,像是在徒劳地努力回想,最终轻轻摇头:
“风景很好看,但其他的我都不记得了……”她下意识将手覆在小腹上,动作带着天然的脆弱,巧妙掩饰了内心的不安与不为人知的心思。
贺烬寒的目光在她覆着小腹的手上停留一瞬,墨绿深潭掠过一丝难辨的情绪。
“江落月,我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假装的,你最好一辈子都和这几天一样听话。”
江簟秋抬头,露出适时的惊恐,小声唤他,搭在小腹的手收紧。“贺先生……我…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不起……我……”
“三天后的订婚宴,”他打断她,声音恢复冰冷,如宣读判决,“礼服会在当天早上送来,至于流程,会有人教你。”
贺烬寒踱步到她面前,高大身影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江落月,即使你忘了,你做过的事也不会翻篇。好好准备订婚宴,其他的事,”他目光扫向旁边侍立的中年女管家——那个眼神锐利、比普通佣人更显精明的女人,“她会告诉你。”
女管家立刻上前一步。
“好好准备。”他丢下这句毫无温度的指令,转身离开。
江簟秋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发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间华丽牢笼般的卧室的。
服侍她的两名佣人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跟随着,一个替她推开门,另一个在她进入后,立刻如同门神般守在了门口内侧。女管家用那双鹰隼般的眼,再次深深审视了江簟秋一眼,随后站定门内侧。
卧室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冷冽香薰,江簟秋径直走向连接卧室的奢华浴室,反手关门。隔绝了监视的目光,才仿佛获得一丝喘息。
她扑到光可鉴人的巨大盥洗台前,双手死死撑住冰冷台面,指节泛白。抬头,看向镜中。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精心模仿江裴淮的发髻因狼狈散乱几缕。
镜中影像开始扭曲、重叠:精心装扮的“江裴淮”,苍白虚弱的“江落月”,最后,是她自己——那个在现实泥泞中挣扎求生,坠崖后却跌入亲手书写的囚笼,死后都不得超生的江簟秋。
三个影子在镜中挣扎、撕扯。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自嘲的气音,从干裂唇缝间溢出。胃部一阵抽搐,她弯下腰,对着光洁白瓷马桶干呕,却只余酸涩胆汁灼烧喉咙。
她瘫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背靠浴缸,浑身乏力。
她强撑着起身,对门外扬声道想休息,贺烬寒吩咐的事稍后再听。门外女管家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脚步声远去。
贺烬寒在半山别墅回公司的路上,不自觉回想着刚刚看到的“江落月”,她现在的平静和脆弱和之前他印象中的癫狂愚蠢简直天差地别,但在今天亲自去验证了之后,好像除了失忆,也没有别的原因可以解释她的变化。毕竟,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看向他时,有害怕,有试探,有脆弱,就是没有了以前的爱恋和疯狂。
但失忆真的会让人连本性都变了吗?
贺烬寒压下心里的疑惑。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她都要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冤有头债有主,她逃不掉的。
江簟秋重新躺回床上,缓缓闭眼。佣人只在她“熟睡”后才会退至门外看守。她维持浅眠状态,直至听到轻微关门声,才真正松了口气,开始整理思绪。
今日与贺烬寒的短暂交锋浮现脑海。不多时,江簟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有趣。贺烬寒从一开始就带了知晓一切的女管家一同前来,却仍以试探开场。不过一个圈养的“影子”,值得他费此心思?
她揣测着他的意图:大抵是认为,即便失忆,江落月对他的痴恋本能仍在。只要让她得知过往的“罪行”,便足以成为新的痛苦源泉,甚至让她“回忆”起来,继续变成行尸走肉的笼中鸟,供他赏玩。
江簟秋坐起身,唤来了女管家。
女管家语调平板地复述着江落月的“罪行”,目光锐利如钩,时刻捕捉着她的神情。叙述完毕,见江落月并无提问之意,她便默然退下了。
江簟秋心知,这是去向贺烬寒“汇报工作”了。
随着女管家的话语,她对小说内容的记忆碎片艰难回笼。尽管她当初写得潦草随意,缺乏逻辑,但这书中世界似乎自有一套运行法则,竟将这些碎片勉强弥合,显出几分诡异的“合理”:
江落月是江裴淮的双胞胎妹妹,但在出生前,江家父母找人算了一卦,说第二个出生的孩子会是家里的灾星。就凭这一个预言,在她出生后,江父江母便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将她送去了偏远山区,对外则宣称是早夭了。
但在江家大小姐江裴淮因病去世后,江氏集团失去了贺烬寒的支持,逐渐没落,于是,江家夫妇决定赌一把。
他们悄悄找回了江落月,将她按江裴淮的模子“精心雕琢”,并不断灌输“贺烬寒将是世上待你最好之人”的思想,令她对联姻充满病态憧憬。等到贺烬寒坐稳了贺家掌权人的位置之后,他们挑选了一个恰当的时机,让二人发生了“意外”,事后又装模作样地责备贺烬寒。
贺烬寒不知是因为她的面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主动提出与江落月正式交往。
女管家说到此处,不屑地补充,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以贺先生的手段,自然看穿了江家夫妇的把戏。他当时,不过是可怜你罢了。谁知,你竟恩将仇报,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你咎由自取。”
那日后,贺烬寒与江家父母谈妥条件,江落月成为了贺烬寒的女朋友。但贺烬寒却不让她再模仿江裴淮,这在江落月看来,是贺烬寒觉得她不配和姐姐相提并论,连模仿都是亵渎。
又过了一段时间,江落月在江家父母的言语诱导下,萌生了取代江裴淮的念头。她开始费尽心机讨好贺烬寒,妄图更进一步。
贺烬寒在察觉不对后,严厉斥责了江落月,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也别再试图模仿裴淮。
这话于江落月,却是更深的凌迟——她永远无法取代江裴淮,永远是见不得光的情人。他永不会真正爱她。
这些话萦绕在她的脑海中,让她茶饭不思,彻底慌了神。
过年回家的时候,她向江父江母吐露了她的委屈,此时的江父江母早已不满足于让江氏起死回生,于是他们再次“出谋划策”。
在江落月暂住的庄园的后花园里,种着一大片的梅花树,全都是江裴淮和贺烬寒在幼年时一起种下的,江裴淮十分喜爱这些梅花树,经常亲自照料它们。那片梅花林也算是这世上江裴淮留给贺烬寒唯一的念想了。
江父江母出的主意就是制造一场意外,一把火烧毁这些梅花树,断了贺烬寒对江裴淮的念想。
一天下午,她遣散了佣人,躲开了摄像头,一把火点燃了冬日里干枯的树枝,她痴望着火焰,妄图以此焚尽他对江裴淮的深情。
然而迎来的,是贺烬寒滔天的怒火。贺烬寒在看到那一片火海之后,雷厉风行地开始了调查,不知是江落月急于求成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还是她的手段本身就过于拙劣,结果不言而喻。
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她囚禁起来,逼她日日跪在那片烧毁了的梅花林中,对着江裴淮的照片忏悔。
可是,仅跪了半日,她便晕厥过去。直到佣人发现她身下洇开的鲜血,才被紧急送医。彼时,贺烬寒得知——她怀孕了。
来自一个多月前那次算计。
贺烬寒忽地笑了。他找到了更妙的报复方式。她不是想取代裴淮吗?那就让她永生永世活在江裴淮的影子里吧,连同她的孩子,也一并陪着她赎罪!比起肉体折磨,精神摧残才更蚀骨。
江落月清醒后,便被送入了半山别墅。佣人们奉命将她按江裴淮的喜好打扮,限制一切行动。
贺烬寒则对外宣布将与她结婚,但近期因她身体不适,只会在订婚宴上露个面。外界本就不敢说这位太子爷的闲话,只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但总有些好事人耐不住性子。
有人猜测是他在那次意外之后和江小姐日久生情,彻底放下了裴淮小姐,也有了解更多内情的人说是那次梅花林大火,江小姐英勇救火,让贺先生对她动心了,才想娶她,总之众说纷纭,各种猜测也都如同暗流,在上流社会悄悄流转。
江父江母那边倒是知道事情的原委,但面对丰厚的订婚礼,他们只有对计划得逞的自满。即使过程完全相反,但结果对了,过程自然也就不重要了,至于江落月,一颗弃子,是死是活,贺大少爷开心就好。
江落月孤立无援,如笼中鸟般,被囚禁在这座精心打造的名为“江裴淮”的牢笼中煎熬。贺烬寒从不会主动来看她,只在孩子出问题的时候,才浅浅露个面。
一个多月之后,她终于无法承受,选择了割腕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