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护士推门进来。江簟秋睁开眼,眸中是恰到好处的茫然无措与恐惧,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和试探:“请问,我这是怎么了?”
护士微愣,并未多言,只公式化地回答:“江小姐,稍等,先给您换药。之后您的主治医师会来和您谈。”
听到回复,江簟秋垂眸。心道:贺烬寒当真“细心”,连个换药护士都如此滴水不漏。不过无妨,她的状况总会传出去。
护士麻利换完药便离开。很快又去而复返:“江小姐,医师为您做进一步检查,现在方便吗?”
“请帮我倒杯水,再拿个镜子,然后请医师进来吧。”江簟秋声音虚弱。
护士递上温水,贴心地调整了病床角度,并将一面小镜子放在了病床旁的悬浮桌上。
看着镜中人的模样,江簟秋不禁蹙了蹙眉。她的容貌倒是没有改变,只是在右眼下方多了一颗痣,显得整个人更加楚楚可怜。江簟秋捧着水杯慢悠悠啜饮。不多时,敲门声响起,
“请进。”
医师推门而入,坐在床边椅子上,开始了十几分钟的询问。内容无非就是“感觉如何?”“记得多少?”随后,江簟秋被带去做了几项检查后,又被送回病房。
门关上那一刻,江簟秋放松了一点,靠坐在床上复盘着刚才的对话。姑且算合理,她确实“不记得”,连演都省了,如实回答即可。
江簟秋本以为“失忆”会很快引来贺烬寒。然而,从多次检查到出院返回半山别墅,她始终未见其人。
期间,为维持“失忆者”形象,她试探过护士与医师。得到的信息也只有:她叫江落月,江家不久前认回来的女儿;贺烬寒的未婚妻;她怀孕快三个月了;手腕的伤是“意外”;两周后是她们的订婚宴。
她也旁敲侧击贺烬寒的态度。回复永远是:贺先生工作繁忙,抽不开身,但嘱托务必照顾好她。
江簟秋了然。无论贺烬寒信不信她“失忆”,护士传达的便是他的意思。不用想的知道,他虽不现身,但每日必然有人向他汇报,毕竟以目前剧情,他绝不会让她脱离掌控。
贺烬寒确实很忙,每日例行确认她还活着,便是他认为最大的“关怀”。
听到助理传来她“失忆”的消息,他第一反应便是“这女人又在耍什么花招?明明去看她的时候还是和往日里一样,现在又在装什么?”,但接连的检查结果和护士汇报显示,她好像真的失忆了。
即便如此,贺烬寒依然选择作壁上观,继续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这出戏码。
初见半山别墅,这座奢华却冰冷的建筑孤悬山间,像一座精心设计的牢笼。步入其中,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葱郁山景,空气里弥漫着贺烬寒偏爱的冷冽木质香薰,时刻提醒江簟秋她的处境。
佣人们训练有素,动作轻柔却带着机械般的疏离,如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她们称她“江小姐”,恭敬却毫无温度,一丝不苟地按照“裴淮小姐”的习惯打理她的一切——衣着、发型、妆容、饮食起居。
当江簟秋穿上设定里江裴淮生前偏爱的素雅长裙,梳着同样的发式,望向镜中时,内心毫无波澜。她是江簟秋,并非书中那个痴恋贺烬寒的江落月。
她继续扮演着“失忆者”。对环境流露出好奇,小心翼翼地试探佣人:贺先生何时回来?为何不能出门?
佣人的回答滴水不漏,只强调贺先生很忙,但嘱咐她们照顾好她。她因孕初期“意外”需静养,先生就将她带到这里,让她不必再出去和贵妇人们社交,其他一概不知。这种刻板回应让她明白,整座别墅,皆是贺烬寒的心腹。
同时,她也觉得当初自己笔下情节荒谬可笑——将仇人如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圈养”,竟算得上是报复。
除了不能离开这座别墅,每天吃什么穿什么不能自己决定外,她几乎百无禁忌。现在的她也无法共情三年前的自己,或许那时的自己认为,江落月被囚禁在“江裴淮”的影子里,被所爱之人唾弃,应当痛不欲生。
可江簟秋不在乎,甚至觉得现在的生活好过她曾经历的所有,即便她能清晰感知无处不在的监视。不仅是明目张胆的摄像头,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有人记录、汇报。
别墅里某个固定电话的铃声总在特定时间响起,佣人接听后低声应“是”,随后对她的看管或要求便会有细微调整。
这张无声的网令她神经紧绷,也让她维持“失忆”的假面更为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引来了她笔下的那个“瘟神”。
清晨柔和的阳光,透过亚麻材质的窗帘照亮了室内,初春日出的时间不算太早,床上的人却早已没了睡意,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发光的地方。
即使已经在这间屋子中住了多日,江簟秋还是无法习惯那独特的木质香薰调,她伸手拉动了床边的绳子。清脆的铃铛声响起,佣人鱼贯而入,无声地服侍她洗漱更衣。这是她这几日学会的“规矩”,或如佣人所言:“江小姐您失忆前,向来如此。”
来到餐厅,看着精致早餐毫无胃口。江簟秋无声叹息,拿起三明治,小口吞咽,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狼狈地呕吐出来。吐完后,面色惨白,眼睛因剧烈呕吐而泛红。
佣人立刻递上水杯手帕,迅速清理桌面,动作精准利落。江簟秋虚弱地坐到一旁椅子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稍作喘息,她回到房间,坐在露台惯常的位置发呆。房内两名佣人如影随形,一个随时侍立身侧。毕竟她是有“前科”的人,如今情况不明,贺烬寒绝不会让她独处。
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群山,和往日一样发呆。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孕激素的影响,她总是感到疲惫,无法集中精神深入思考任何事情。
在她初次与贺烬寒见面醒来之后,她便逐渐掌控了这具身体,原本她光是想到贺烬寒的名字都会忍不住战栗,而现在想到他时,就只剩下了警惕和厌恶。
她笔下的“贺烬寒”以现实中的贺烬寒为原型创造出的,江簟秋只记得她当时将他写成了一个衣冠禽兽,一个让已故初恋的双胞胎妹妹怀孕,还把她囚禁起来的危险人物,一个家族背景深不可测,在名利场上只手遮天,隐形资产无可估量的集团唯一继承人,现在他还是一个从她的笔下活过来的“瘟神”。
江簟秋仰头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到这座别墅好几天了,不仅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能想起来,还给自己设置了如此可怕的结婚对象,真是……太荒谬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江簟秋最难以接受的部分,贺烬寒至今都未再次出现,她现在的生活也确实过的比以前好太多了。
唯一的麻烦,江簟秋的手轻轻覆在小腹处,瘫倒在秋千椅上。她是真的很讨厌小孩。
现实中的她,对“父母”一词毫无概念。幼年双亲意外离世,奶奶将她拉扯大一些后,也不幸去世,大伯一家给她留下的印象也十分灰暗。
她从未设想会有孩子,对孩童有种天然的厌恶——吵闹、脆弱、令人厌烦。
醒来后的每一餐她都吃的不算安稳,每次吃不了多少就会想吐,每当这时,她对腹中胎儿的厌恶就更深一份,心中的对于未知的担忧和身体的疲惫折磨着她,让她每天虽然不用像在现实生活中那样自己讨生活,却也活得有些难受。
她的手轻轻动了动,那里依旧平坦,三个月左右的胎儿在江落月此前的折腾下,显然过得并不安稳。
“‘江裴淮’的延续吗……”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丝冰封的漠然和烦躁。“估计贺烬寒会更在乎你吧。”
蔚蓝海域上,白色的豪华游艇破开细浪。甲板上,几位衣着随性却难掩矜贵的年轻人正享受着日光与海风。贺烬寒倚着栏杆,墨镜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听着身旁的人谈论着新入手的海岛。
“所以说,还是得找点乐子。”李远晃着香槟杯,“工作嘛,永远做不完。像贺少你这样,马上又要订婚,又要当爹,提前进入人生新阶段,哥几个都快羡慕不来了。”这话引得旁边几人发出心照不宣的低笑。
贺烬寒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并未接话。他端起冰镇的苏打水喝了一口——他今天似乎对酒精没什么兴趣。
另一人凑近些,压低声音:“说真的,烬寒,江家那个……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外面传得风风雨雨,有说真疯了的,有说你把人藏起来……”话语里的试探意味明显。
贺烬寒侧过头,即使隔着深色镜片,也让对方下意识地收敛了笑意。“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家事也需要向外界做简报了?”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那人立刻讪讪:“咳,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关心一下……”
“有那闲心,不如关心一下东南亚那边的橡胶园。”贺烬寒轻易地将话题引开,语气恢复商人的冷静,“最近气候异常,产量估计受影响,价格会有波动。你们王家不是一直想插手这块吗?”
秦煊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贺少有内幕消息?”
“谈不上内幕,”贺烬寒语气平淡,“只是建议你们动作快一点,别等涨上去了再追高。至于江家……”他顿了一下,周围几人都不自觉地竖起耳朵,他却只轻描淡写地补充,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安分守己,还能分杯羹。不安分,那就什么都不会有。”
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他周身那股无形的、掌控一切的压迫感。他参与着游艇上的每一场对话,从新兴科技的投资风口到欧洲某家族的内斗八卦,他都能精准切入,言辞犀利,展现着贺家掌权人的眼界与手段。
但当他独自一人凭栏远眺时,那紧绷的下颌线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半山别墅安保系统发来的日常简报——[一切正常]。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最终又将手机冷漠地塞回口袋。
自从江落月回到半山别墅后,贺烬寒恢复了他工作之余的“消遣”,偶尔听佣人汇报江落月又在唱哪出戏。既然她喜欢演,他便“勉为其难”观赏。反正他在乎的,从来不是江落月。他如同圈养了一只供观赏的鸟雀,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在笼中的一举一动。
可随着订婚日临近,江落月仍然乖顺得不像话,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这不禁让贺烬寒怀疑,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贺烬寒决定,是时候去“看望”一下那只被他养在山林牢笼里的鸟了。
海天一色,繁华似锦,却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真正落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绿眼瞳之中。所有社交场上的游刃有余、谈笑风生,都不过是覆盖在真实心境之上的一层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