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微凉的风,裹挟着崖边草木的气息,狠狠灌进肺腑。
最后留给江簟秋的,是身体撞击岩石时沉闷、令人牙酸的钝响,还有骨头寸寸碎裂的剧痛。
黑暗吞噬一切。
然后,是光。惨白,没有温度,直直刺入眼皮。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霸道地钻进鼻腔,取代了山野间凛冽的风。
江簟秋掀开沉重的眼皮,僵硬地环视四周,看着病房内的布局和陈设,处处透着奢靡,根本不是她住的起的样子。
本该被摔得粉碎的身体,此刻却只有左手手腕处,被厚厚的纱布裹缠着,麻木之下传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像是无数蚂蚁在啃噬。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冰凉僵硬,几乎不属于自己。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差,可能是因为刚刚经历了“死亡”,大脑在高度惊恐下暂时无法运行,面对现在诡异的一切,她没法思考,甚至无法集中精神保持清醒。
就在她恍惚时,门外传来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突然,病房的门把手被向下转动,发出一声清晰的金属摩擦声。
江簟秋几乎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心脏因这突兀的声响猛地一缩,随即失控地狂跳起来,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脚步声沉稳,像精准的鼓点敲打在死寂的空间里,由远及近,最后停在病床边。一股冷冽的气息随之笼罩下来,并非某种特定的香水味,而是一种……冬日里雪松的寒意。
贺烬寒站在病床边,垂眸俯视着床上那具苍白、脆弱的女人。浓重的消毒水味也掩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让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又是这样。
愚蠢,拙劣,令人作呕的把戏。
床上的人紧闭着眼,呼吸微弱。手腕上厚厚的纱布刺目地提醒着不久前发生的愚蠢行径。
江簟秋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一瞬,手指在被单下蜷缩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嫩肉里。
“醒了?”
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悦耳,像品质绝佳的大提琴,偏偏浸透了严冬的冰凌,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刺骨的冷意。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江簟秋没有睁眼,维持着那个虚弱昏迷的姿势。
男人忽地轻笑了一声“装什么?”他继续开口,“江落月,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是想我来看你一眼,现在我来了,怎么不说话了。”
江落月?是那个江落月吗?但我……
没等江簟秋思考,那声音继续,“以后要想做这种事,就做干净利索点,我没时间陪你玩这种无聊的把戏。”语调平缓,甚至称得上优雅,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切割着听者的神经。
突然,一只带着薄茧的手骤然捏住了她的下巴!指尖冰凉,力道极大,没有丝毫怜惜,迫使她不得不转过头,直面声音的来源。
江簟秋无法再装下去,只能顺应这股力量,缓缓掀开眼帘。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轮廓深刻如同雕塑,每一根线条都透着造物主的偏爱。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他的瞳孔是极纯粹的墨绿色,深邃如寒潭,没有丝毫温度。
贺烬寒。
这个名字瞬间从江簟秋混乱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但他……不是江落月的恋人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江簟秋不敢多想,只顺从身体本能地用恐惧和瑟缩面对他的一切举动。
见她睁开了眼,他毫不留恋地松开钳制,任由她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他直起身,抽出纯白的手帕,极其细致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直到他认为每一根手指都恢复了洁净,并将手帕丢掉后,才重新看向她。
“不过我怎么会放任你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呢,”贺烬寒当然知道什么样的话才能真正刺痛江落月,“不愿再做她的替代品了?这可由不得你,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你就永远在她的影子里活着吧。”
这淬了毒的话语,直直刺进江簟秋的心脏深处,激得那颗心脏一阵痉挛般的剧痛。
在这莫名其妙的痛楚里,江簟秋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贺烬寒满意地看到江落月眼中的恐惧,在他话落的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痛楚所取代,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江簟秋的指尖,在被单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夹杂着恐惧,不安以及一丝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厌恶。现实中的江簟秋,早已习惯了用顺从的假面掩饰内心的狼藉。此刻,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和她自己的求生意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她垂下眼睫,所有的困惑、嘲讽,都被强行摁压下去,锁在眼底最深处,只留下一片脆弱和委屈。
这副姿态,是江落月该有的反应——一个被深爱之人如此残忍对待后,心死如灰、只剩麻木的可怜虫。
贺烬寒那双深潭般的墨眸,依旧牢牢锁在她脸上,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似乎要穿透她脆弱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时间被拉得黏稠而漫长。
“江落月,”
他最后开口,“收起你那套寻死觅活的把戏,记住你存在的唯一价值,”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她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他本不期待、如今却有了新用途的生命。“凭着你这张脸,你的孩子,也一定很像她。”
目的已达到,警告已下达,贺烬寒一刻也不想多待。多看她一眼,多呼吸一口这混杂着她的气息的空气,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污浊感。
贺烬寒转身,擦的一尘不染的皮鞋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丧钟般的回响。
门在身后无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让贺烬寒胸口的浊气稍散,他大步流星地走向电梯,助理早已躬身等候。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平稳,
“通知林医生,务必在两周内让她恢复,确保手腕疤痕淡化。订婚宴所有细节,按原计划推进。”
“是,贺先生。”
助理恭敬应下,不敢多问一句。
电梯门合上,镜面映出贺烬寒冷峻如冰雕的侧脸。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张苍白痛苦的。
一个赝品而已,养好伤,扮演好她的角色,生下那个作为延续的孩子,这就是她全部的价值和宿命。
离开医院后,车子并未驶向公司,而是拐向了城郊的顶级私人高尔夫俱乐部。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在贺烬寒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贺少,难得啊,订婚前还有空出来松快松快?”一个穿着休闲Polo衫、气质却不失精明的年轻男子笑着迎上来,随手将球杆递给一旁的球童。他是周家的小儿子周叙深,与贺家有多项深度合作。
贺烬寒接过助理递来的定制球杆,动作流畅地戴上皮手套,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点小事,耽误不了。”
另一旁,正慢悠悠喝着冰饮的秦家公子秦煊闻言轻笑,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玩味:“小事?听说那位江小姐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啧,烬寒,你这口味……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地专一。”话里带着圈内人心照不宣的暗示,既指江裴淮,也指如今顶着同样一张脸的江落月。
贺烬寒挥杆,白色小球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远远落在果岭之上。他直起身,目光追随着球的落点,没有搭话。
周叙深踱步过来,语气转为正经:“说正事,南城那块地,听说贺氏志在必得?老爷子让我探探你口风,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方案我看过了,”贺烬寒边走边說,语气是商场上一贯的冷硬锐利,“条件可以谈,但主导权必须在贺氏。那边的情况,我比你们熟。”
“成,有你这句话就行。”周叙深点头,“晚上约了林家那个败家子,听说他手里捏着点星耀的消息,胃口不小,想去探探底。”
“星耀?”贺烬寒嗤笑一声,“虚架子罢了。陪他玩玩可以,别当回事。”几人交谈间,千万级的项目、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市场的风吹草动,如同棋盘上的落子,被轻描淡写地定下基调。
秦煊又绕回之前的话题,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说起来,江家那边最近倒是安静如鸡。也是,好不容易攀上你这棵大树,差点被自家蠢女儿一把火烧断,现在怕是天天在家烧高香求你千万别迁怒。”
贺烬寒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如同冰封的湖面:“江家?”他扯了下嘴角,弧度冰冷,“他们最好一直这么‘安静’下去。认不清自己位置的东西,没必要再给眼神。”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周叙深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讨论起即将举行的游艇派对。
他走后,江簟秋依旧维持着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额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颊边,遮住了眼睛。
藏在雪白被单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泛出青白,剧烈颤抖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尖锐的刺痛感将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情绪压了下去。
现实的记忆碎片在脑中飞速闪回。会所昏暗的走廊尽头,她曾端着昂贵红酒,亲眼目睹:一个打扮精致的少女将另一个年轻女孩粗暴地按在墙上,女孩的呜咽被震耳的音乐吞噬。
这场表演的正对面,一个男子慵懒地倚着沙发,用那种掌控一切的漠然神情注视着。西装革履的绅士们小心翼翼地恭维他,又忌惮地不敢多言。包厢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评估“货物”成色与“合作”价码的气息。
正中的男子,江簟秋并不陌生——贺烬寒。他的名字总伴随着敬畏的低语。而那个施暴的女子,江落月——贺烬寒的爱人,一个与之相称、嗜好暴力血腥的上位者。
这一切,都被她满含惊恐和憎恶的眼神记录着,融入了笔下小说中。对于那些永远高高在上的衣冠禽兽,她无力干涉,可心中憎恶与日俱增,只能借文字宣泄。
贺烬寒……
她无声咀嚼着这个名字。会所里听过无数次的名字,被上流社会恭维忌惮的名字。为了他的一个眼神,多少人前仆后继献上“新鲜玩意”,那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污秽深渊。这个名字,也理所当然地成了她随意书写的小说男主。
而今,她成了江落月——现实中那个残暴的上位者,而在她笔下,不过是个高仿的替代品。贺烬寒所爱的,是她的双胞胎姐姐,江裴淮。
醒来后发生的一切,都让江簟秋失神,直到恐惧与迷茫被手腕的剧痛覆盖,她才骤然卸力,身体软绵绵陷入床榻,在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和无法抗拒的疲惫中沉沉睡去……
睡梦中,江簟秋如走马灯般回顾了现实中短暂的一生。再次睁眼,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听着“滴——滴——滴——”的冰冷节奏。她轻轻扭头,环顾四周,最终再次闭上双眼,消化这一切。
她本不愿这么快接受这荒谬现实,但从醒来到此刻,周遭的真实感、贺烬寒恶毒的话语,无不在宣告她已不在原来的世界。况且,现实世界里,她也了无牵挂。
得过且过,向来是她的生存法则。
江簟秋叹了口气,她试图回忆起小说的内容。但当她细细回忆后发现,她只记得当时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快感,把在会所里窥见的那些上流社会的污浊碎片,那些道貌岸然之下的龌龊,都隐晦地、报复般地嵌进了字里行间。
写得酣畅淋漓,也写得漫不经心,真真假假揉碎了一地,写完就随手丢开,情节是否合理,人物是否扭曲,她一点都不在意。
只是江簟秋深呼吸了一会后,将贺烬寒的话和脑中为数不多的碎片拼拼凑凑,
在她的设定里江落月是贺烬寒已故初恋的替身,但江落月试图取代江裴淮在贺烬寒心中的位置,却弄巧成拙,被贺烬寒报复。他们二人最后的结局是一死一疯。目前看来死的应该是江落月,而贺烬寒为什么会疯,以及中间发生的事的细节,她都想不起了。
也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写。
贺烬寒的容貌和性格倒是和她印象中相差无几,就是现在她无法看清自己的样貌,不知道是不是也变成了“江落月”的样子。
她再次呼出一口浊气,做出了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