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乾清宫前的青砖还泛着夜雨浸过的深色。林飞站在檐下,指尖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是张永一个时辰前递来的——“贡船已过通州,百箱红漆,未启验。”
他将纸条凑近唇边吹了口气,纸旋着落进铜鹤香炉,火舌一卷,没了。
“陛下,户部尚书在外候着,说是要验贡品清单。”小太监躬身禀报。
林飞挑眉:“朕昨儿不是说了,荔枝要鲜,误了时辰,朕拿他是问?让他回去写《荔枝谱》去。”
小太监应声退下。林飞整了整龙袍袖口,踱步下阶。百箱红漆木箱已列成两排,箱面烫金“江南岁贡”四字,在晨光里泛着油亮。
刘瑾站在最前一箱旁,袖手而立,脸上挂着笑,像是等着看戏。
“刘公公也起得早。”林飞走近,伸手拍了拍箱盖,“闻着挺香,是不是荔枝熟透了?”
刘瑾欠身:“正是。苏杭今年雨水好,果子甜。陛下若馋了,臣这就命人开箱,挑几颗鲜的送进御膳房。”
“不急。”林飞绕到箱侧,忽地抬脚,朝最上层一箱踹去。
“哗啦——”
箱体翻倒,荔枝柑橘滚了一地,红漆磕出白痕。众人还没回神,箱底暗格“啪”地弹开,铜齿轮、铁管、青铜箍环哗啦坠出,在青砖上撞出清脆声响。
刘瑾脸色一僵。
林飞蹲下,拾起一枚齿轮,指腹在齿距间摩挲,像在读一本无声的书。他抬头,笑问:“刘公公,这玩意儿,能榨出汁儿来吗?”
满场死寂。
刘瑾干笑两声:“此等铁器零件,非民间所用,恐是夹带违禁之物。按祖制,火器散件入宫,当移交兵部勘验。”
“哦?”林飞站起身,把齿轮往空中一抛,又接住,“那你说,这是火器?”
“铁管铜箍,形制古怪,非农具,非匠器,不是火器是什么?”
林飞忽然笑了,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抖开,正是昨日户部呈上的贡品清单——“荔枝三千斤,柑橘二千斤,蜜饯五百盒”。
他指着末尾一行小字:“瞧见没?‘附江南巧匠所制百戏机巧一套,供御前赏玩’。人家写得明白,是玩意儿。”
刘瑾皱眉:“百戏机巧?哪有用铁管拼的木偶?”
“你懂什么?”林飞扬了扬手里的齿轮,“上回朕让人做会翻跟头的猴子,不也用铜轴?这叫‘仙家机巧’,海外奇人传来的手艺。听说装好了,能喷火吐烟,还能自己走三步。”
他把齿轮塞进刘瑾手里:“你要不信,现在就拆一个箱子,当众拼出来。拼好了,赏;拼不出来,罚。”
刘瑾握着那冰凉的齿轮,像是捏了块烧红的铁。他若接话,等于承认自己连“百戏”都看不懂;若强行收缴,反倒坐实了阻挠御前娱乐的罪名。
他只得躬身:“陛下雅兴,臣不敢拂逆。只是此物入宫,还请交工部登记造册,以合规制。”
“规制?”林飞嗤笑,“朕吃个果子还要批红签字?这箱子,朕要了。豹房正缺些新玩意儿逗乐,搬进去。”
他一挥手,早候在一旁的豹房宦官上前,七手八脚将箱子抬走。刘瑾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批铁管消失在宫墙深处,袖中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日头渐高,林飞回了豹房。
偏殿里,百箱红漆静静列着,像一排沉默的兵。他亲自撬开一箱,取出一根铁管,对着光看了看内膛,又用指甲刮了刮接口。
“是佛郎机子母铳的炮管。”身后传来声音。
林飞回头。天工院院使李时勉站在门口,脸色发白,额角沁汗。他是被张永用龙牙令连夜召来的,一路走得腿软。
“你认得?”林飞问。
李时勉点头:“这铜铁掺炼之法,膛线旋刻之技,只有佛郎机人才懂。三年前,广东巡抚缴过一尊,拆开看过,我记过图样。”
林飞把铁管递过去:“那你说,它是死物,还是活路?”
李时勉手一抖,差点没接住。
“陛下……此物私藏,按律当斩。若被言官知晓,弹章能堆满乾清宫……”
“所以呢?”林飞打断他,“你是要出去告发,还是进来做事?”
李时勉抬头,看见林飞眼里没有笑意,也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沉得发冷的东西。
他忽然明白,这不是请教,是投名状。
“臣……愿听陛下差遣。”
“好。”林飞转身,从案上取来一张图纸,摊开。是齿轮组的分解图,与昨日诏狱中那张如出一辙,但更精细,多了三处卡榫设计。
“这是控制引信的机关。”林飞指着图,“你要做的,不是造火器,是造‘百戏机巧’。明日,朕要听进度。”
李时勉盯着图纸,喉咙发干:“可天工院里,有刘公公的人……”
“那就换人。”林飞淡淡道,“朕给你三日。三日后,豹房要演一出‘火龙吐珠’,给几位大人开开眼。你若办得好,天工院归你;办不好——”
他没说完,只轻轻敲了敲案角。
李时勉告退时,腿还是软的。走出豹房,夜风一吹,才发现后背全湿了。
林飞没留他,低头继续拼那根炮管。他用细砂纸磨去接口毛刺,又从怀中取出一块黄铜片,比了比尺寸,放进袖中。
张永进来,低声问:“若他告密?”
“他若去告,就得解释自己怎么认得佛郎机炮。”林飞拧紧最后一枚铜箍,“私通海外,抄家灭族。他儿子还在国子监读书呢。”
张永点头:“那接下来?”
“等。”林飞把拼好的炮管放进箱底暗格,“等刘瑾自己送上门。”
三日后,豹房偏殿。
李时勉带着两名工匠,抬进一座三尺高的“机巧龙”。龙身木制,鳞片用铜片拼成,口中衔着一支黑铁短管。
“陛下,按您给的图样,引信机关已装入腹中。”李时勉声音发紧,“火药用的是三等净硝,量减了七成,只够喷火,不会炸膛。”
林飞点头:“演一遍。”
工匠点燃引信。嗤地一声,龙口喷出一道火光,紧接着,三颗铁丸“砰砰砰”射出,钉进对面木靶,深陷半寸。
围观的几名太监吓得后退两步。
林飞拍手大笑:“妙!比上回那个会翻跟头的猴子强多了!”
他转身对李时勉说:“这‘火龙吐珠’,能做大吗?”
李时勉低头:“若用大料,再加水力驱动机关,百步内可连发九弹。”
“好。”林飞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放在案上,“从今日起,天工院归你管。每月经费,翻三倍。朕要的不是戏具,是能守边的家伙。”
李时勉看着那令牌,手指微微发抖。
林飞又道:“你回去后,把院里所有旧图纸都烧了。从今往后,天工院只画一样东西——‘百戏机巧’。”
李时勉退出殿外,抬头望天。乌云压城,雨点开始砸落。
他没回天工院,而是拐进一条窄巷,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墙缝。
片刻后,一道黑影掠过屋檐,纸条消失。
豹房地库里,林飞正蹲在最后一口箱子前。他拆开暗格,取出一卷羊皮图,摊开——是佛郎机战舰火炮布局图,角落用拉丁文标注了射程数据。
他用炭笔在图上圈了个位置,低声对张永说:“这里,加双层水冷套管。不然连发五次,炮管就得裂。”
张永盯着那图,忽然问:“陛下,您以前……见过这东西?”
林飞没答,只把图卷好,塞进箱底夹层。
“明天早朝,朕要赏李时勉一件蟒袍。”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顺便,参一个工部主事,说他贪墨天工院修缮银。”
张永一怔:“可那主事……”
“可那主事是清官。”林飞笑,“正因是清官,刘瑾才会保他。他一保,朕就有理由查天工院账本。”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雨幕:“火器进宫了,现在,该让账本说话了。”
怀表在袖中轻震了一下。林飞没拿出来,只用拇指摩挲着表壳边缘。
地库里,百箱红漆静静排列,箱角渗出一丝铁锈味,混在潮湿的空气中,几乎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