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烛火将熄,炭笔断口还嵌在砖缝里。林飞揉了揉太阳穴,对候在一旁的小太监摆手:“去告诉张永,本宫要歇了,谁来都不见。”
那小太监应声退下。林飞坐在案前不动,听着脚步声远去,才缓缓起身,从柜底抽出一套灰布太监服,抖了抖,肩头还沾着昨夜画图蹭上的炭灰。
他换上衣裳,把龙袍塞进柜子夹层,顺手将怀表贴身收好。表壳轻震了一下,像是回应什么。
密道入口在御药房后墙,张永早已候在里头,见他进来,只点头,没说话。两人沿着石阶下行,脚步声被土壁吸得干干净净。
诏狱第三层,铁门吱呀推开。牟斌披着破袄坐在角落,听见动静,抬眼望来。
林飞没走近,只抬起右手,在空中虚划一道弧线,又猛地一抖——正是昨日朝会上“手抖批红”的动作。
牟斌瞳孔一缩,忽然撕开衣襟,胸口赫然纹着一枚龙牙,牙尖朝下,如倒悬利刃。
“等了三年。”他嗓音沙哑,“就等一个敢在刘瑾眼皮底下摔奏折的人。”
林飞点头,从怀里取出怀表,掀开表盖。玉坠藏在背面,微光一闪即灭。牟斌盯着那光,没说话,但肩膀松了半寸。
“这地方,归你管多久了?”林飞问。
“五年。从被贬那天起。”
“刘瑾的人,占几成?”
“明面七成,暗里更多。三层以下,全是他的耳目。”
林飞踱到墙边,手指敲了敲石砖:“地下三层,空的?”
“早年挖过地库,后来塌了,封了。”
“没塌。”林飞摇头,“是被人故意砌死的。砖缝抹得太厚,还掺了铁砂——防炸。”
牟斌猛地抬头。
林飞一笑:“你查过兵部账目,知道去年拨给兰州的火药少了三成。那批货没丢,是被人偷偷运进了诏狱。刘瑾在底下藏了东西。”
牟斌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试过探路,守卫换班时多出四人,不在名册上。”
“那就拆墙。”林飞说,“以修缮为名,调你信得过的工匠,慢慢挖。对外说,要改建死牢。”
“火器呢?”
“图纸在我脑子里。”林飞合上怀表,“先做两样:一是能藏在袖里的短铳,二是可拆卸的雷火筒。不用铁炮,太重。我们要的是‘看不见的兵’。”
牟斌皱眉:“可眼下连支铁钉都难带进来。”
“你不带。”林飞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摊开,是张机械图,“让工匠照这个做齿轮组。说是给地牢水车用的。实际上,这玩意能卡住火门,控制引信快慢。一个齿轮,就能让火药晚炸半息——够杀一个人了。”
牟斌盯着图纸,忽然道:“你不是寻常人。”
林飞笑:“我知道火药配比该是‘一硝二磺三木炭’,也知道佛郎机人的子母铳怎么改才能连发。这些,你听都没听过。”
牟斌不语,良久,单膝跪地:“你要我做什么?”
“第一,守住三层入口,等我调人进来;第二,找个能说话的活口,让我能顺藤摸瓜。”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锁链拖地声。
一个兵部郎中被押了进来,浑身血污,左腿扭曲,显然是被夹断了。他被人扔在牢门口,脸朝下趴着,嘴里还咬着一块破布。
“奉刘公公令,”押送的小旗高声报,“兵部郎中周文通,勾结边将,私改军报,即刻下狱,待审!”
门哐当关上。
林飞蹲下身,扯掉那人嘴里的布。周文通气若游丝,眼皮颤了颤,没睁。
“他还能活?”林飞问。
“半个时辰,最多。”牟斌探了探鼻息,“刑过了三遍,脏腑都伤了。”
“那就让他再疼一次。”林飞站起身,“对外说,这人嘴硬,不肯招,先扔死牢。你今晚,给他灌一碗参汤,加半钱鸦片。”
“鸦片?”
“止痛的。死人不会说话,但快死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吐出几个字。”
牟斌懂了:“你要他当线?”
“他在兵部管驿传,经手过所有边镇密报。谁改的,谁压的,他心里有数。只要撑到能写字,就能在墙上留暗码。”
“万一他写不了?”
“那就让他死前说一句。”林飞看着那张惨白的脸,“只要一句——‘兰州太监,收了红帖’。”
牟斌眼神一凛。
红帖,是西域商队通关的暗令。朝廷早禁了与奥斯曼通商,若有人私发红帖,便是通敌。
“你早知道了?”牟斌问。
“昨儿他批的马政款,账上写的是‘无蛇纹’,可宣府真马鞍有蛇纹。”林飞冷笑,“蛇不会自己爬上去。是有人把西域的新货,塞进了大明的军备里。”
他弯腰,从周文通怀里摸出半块玉佩,沾着血,纹路残缺。他没多看,塞回那人衣襟。
“这人归你管。活要见口供,死要留名字。”
牟斌点头:“可工匠怎么调?镇抚司的活,得报司礼监。”
“你报。”林飞从怀里抽出一张空白批文,“盖你的印,写‘修缮诏狱地基,防渗水’。我来签‘准’。”
他提笔就写,墨迹未干,又在“准”字右下角轻轻一点,像滴泪。
“这个印,明天会出现在内阁案头。”林飞吹干纸,“刘瑾看到,只会笑我连字都签不利落。可你得记住——从今天起,诏狱底下那块地,归我,不归他。”
牟斌收起批文,低声道:“若他派人来查?”
“让他查。”林飞拍拍墙,“你带人敲墙,敲出空响的地方,就说要加固。挖的时候,分三班,每班只准进两人。口令用‘炭笔断了’接‘墨未干’。”
他转身往门口走,忽又停下:“对了,找几个聋哑工匠。最好是从天工院流出来的——那边归我管,人干净。”
牟斌一怔:“天工院?可那地方……”
“可那地方现在归我。”林飞笑,“你以为我天天在豹房玩泥巴?我在那儿造钥匙。”
他推门出去,张永在通道尽头等着。
“成了?”张永问。
“成了。”林飞边走边说,“他认了龙牙,也认了我。接下来,就看地底下能挖出多少火药。”
张永低声道:“刘瑾今早调了两车石灰进宫,说是刷墙。”
“刷墙?”林飞嗤笑,“他怕的是火。石灰能吸潮,也能盖住火药味。他在藏东西。”
“要不要截?”
“不急。”林飞摇头,“让他藏。藏得越多,将来炸得越响。”
通道尽头有风灌进来。林飞解下太监服,重新穿上龙袍,动作利落。
“明天早朝,我会让李东阳参一个户部主事,说他贪墨河工银。”
“可那主事是清官。”
“正因他是清官,刘瑾才会保他。”林飞系好腰带,“他一保,我就有理由查户部账本。从那儿,能顺出兰州那笔火药的去向。”
张永点头:“您这是借他的手,翻他的账。”
“对。”林飞笑了笑,“他以为我在朝堂输了,其实我在地下赢了。”
他走出密道,夜风扑面。远处钟楼刚敲过三更。
怀表在袖中又震了一下。林飞没拿出来,只用拇指摩挲着表壳。
同一时刻,诏狱深处,牟斌正用炭条在墙上画图。他画的不是牢房,而是一支短铳的剖面。
周文通躺在草堆上,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
牟斌回头,往他嘴里又塞了半片参片。
墙角的油灯闪了闪,火苗歪向左边,像被什么风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