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御案上的烛火跳了两下。林飞指尖夹着半块炭笔,在宣府一带的山形图上轻轻一划,笔尖顿住,灰屑落在指节间,像一道未扫的旧痕。他没抬头,只将炭笔搁下,左手依旧垂着,绷带松松垮垮,仿佛昨夜批红时手抖的毛病还没好。
可他知道,今日朝会,那只手得稳。
卯时三刻,钟鸣九响。林飞由内侍扶着步入大殿,脚步虚浮,右肩微晃,仍是那副伤未痊愈的模样。百官列班,刘瑾立于丹墀侧,蟒袍笔挺,眼神不动,可袖口微微鼓了一下——那是他惯常收到密报后的动作。
兵部尚书出列,声如洪钟:“启奏陛下,达延汗聚三万铁骑于宣府关外,箭在弦上,恐旦夕即发!请调京营两万,速援边镇!”
户部尚书立刻跟进,声音发颤:“国库岁入不足,边饷已欠三月,若再调军,恐难支应……”
刘瑾缓缓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社稷危在旦夕,不可因小失大。臣请加征江南三省秋赋,以充军资。”
李东阳站在班首,眉头紧锁,却未开口。他知道,这军报来得蹊跷——三日前夜鸢密探才报,宣府外鞑子不过万余,马瘦鞍旧,何来三万精骑?可皇帝交权内阁,他若贸然质疑兵部,反倒像是挟权自重。
林飞靠在龙椅上,闭目片刻,忽然轻咳两声。
满殿寂静。
他睁开眼,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又夹着一丝梦呓般的恍惚:“朕昨夜……梦见了达延汗。”
众人一怔。
刘瑾嘴角微抽,心道这皇帝又发疯。
林飞继续道:“他骑一匹黑马,马鞍上,盘着一条青鳞蛇,头朝北,尾卷鞍鞒。朕想细看,那蛇却突然张口,咬住了马镫。”
满殿哗然。
兵部尚书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半步。他知道,新制马鞍三百具,确以蛇纹铜扣加固,此事仅报司礼监,尚未通传六部。
刘瑾冷笑:“陛下梦中所见,岂能为凭?边关军情,岂容儿戏!”
话音未落,李东阳猛然出列,声如裂帛:“臣有密报!”
众臣侧目。
他从袖中抽出一纸军情,双手高举:“宣府镇守昨夜飞鸽传书——鞑子新制马鞍三百,皆以蛇纹铜扣为固,形制奇特,前所未见!陛下所梦,竟与实情分毫不差!”
殿内死寂。
刘瑾瞳孔一缩,猛地看向李东阳。那密报他从未批过,也未见过——夜鸢的情报,竟绕过司礼监,直入内阁?
林飞缓缓坐直,左手搭上御案,声音依旧奶声奶气,却字字如钉:“刘公公,三万铁骑,从何而来?马鞍蛇纹,你可知情?这等谎报军情,欺君误国,该当何罪?”
他抓起兵部奏折,狠狠摔在刘瑾脚下。
纸页散开,像一群受惊的白鸟。
刘瑾脸色铁青,强辩道:“梦不足信,密报或有误。陛下年少,偶合天机,岂能据此定罪?”
“哦?”林飞歪头,似笑非笑,“那你来说,三月前你亲手批的‘宣府马政拨款’,为何写得清清楚楚——‘马鞍三千具,纹饰仿蒙古旧制,无蛇纹’?”
他拍案,内侍立刻捧上一册兵部档案。
林飞翻至一页,指尖一点:“你自己看。三千具马鞍,无一蛇纹。如今却说鞑子用蛇纹鞍,是你记错了,还是——有人故意改了军报?”
刘瑾喉头一哽,想伸手去接,却见那页纸右下角,赫然印着他的私印火漆。
他没盖过。
可那印,是真的。
林飞不紧不慢道:“你批的款,做的假,现在还想赖天象不成?”
李东阳冷冷接话:“军情虚报,动摇国本。若非陛下梦兆示警,我等险些调兵误事。此非疏忽,乃蓄意欺君!”
谢迁、杨廷和齐齐出列,附议声如潮涌。
刘瑾立在原地,袖中密信一角悄然滑出,飘落在地。他未觉,只觉后背冷汗浸透里衣。
林飞看着那张纸,没让内侍去捡。
他缓缓起身,左臂仍垂着,可站姿已不像昨日那般虚弱。他一步步走下丹陛,靴底踏在青砖上,声音不重,却压住了满殿喧哗。
走到刘瑾面前,他仰头,眼神清澈,像山间未染尘的泉。
“公公。”他轻声道,“你说,这三万铁骑,是梦里的,还是你账上的?”
刘瑾低头,终于看见脚边的密信。
他想弯腰,林飞却先一步抬脚,靴尖轻轻一挑,那纸飘起半尺,又被内侍迅速接住。
林飞笑:“东西掉了,捡起来就是。可谎报军情的账,你打算什么时候算?”
退朝钟响。
百官鱼贯而出,脚步匆匆。李东阳走过林飞身边时,极轻地说了句:“那密报,是牟指挥今晨送来的。”
林飞没应,只微微颔首。
刘瑾走在最后,蟒袍拖地,背影僵硬。张永立于殿角,目送他离去,袖中手指微动,似在计算什么。
御道尽头,林飞停下脚步。
内侍忙问:“陛下可是累了?”
“不。”他望着远处宫墙,“宣府的马,瘦得拉不动鞍,哪来的三万铁骑?”
内侍不敢答。
林飞笑了笑:“有人想打仗,可马不答应。”
他转身,往偏殿走去。路过一处廊柱时,脚步微顿。柱底砖缝里,卡着半片干枯的槐叶,像是被人踩过又踢进缝隙的。
他没多看,抬步继续前行。
偏殿密室,墙上地图依旧。宣府被圈了三次,一次是旧圈,一次是昨夜加的,第三次,是他今晨用炭笔新画的。
他拿起笔,在兰州镇守太监的名字上,重重打了个叉。
笔尖压得太狠,炭条“啪”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