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拾光里的纫稷 > 第7章 染缸边的棉籽香

留痕镇的霜降是裹着草木香来的。寅时的天刚蒙亮,镇东沈阿婆的染坊就飘出缕浅褐的烟,混着皂角的清苦和桂花的甜,顺着青石板往巷外漫——那是沈阿婆在煮染缸,灶膛里烧的是老槐木,火舌舔着锅底,把缸里的蓝草、桂花和晒干的皂角片熬得“咕嘟”响,泡泡沾在缸沿,风一吹就破,留下圈淡蓝的印,像老苏当年在染布上画的草稿。
纫稷是被染坊的香味闹醒的。她趴在拾絮斋的窗台上,看见巷口有个佝偻的身影,正提着个竹篮往染坊走——是苏阿婆,蓝布衫的衣角沾着点新棉,手里攥着块浅蓝的布样,布角绣着极小的棉花桃,针脚歪歪扭扭,是林晚昨天刚学的“疙瘩绣”。竹篮里露着半截襁褓,是沈阿婆上个月染好的浅蓝布缝的,布面上还留着点灶膛的暖。
“纫稷姑娘,快些!”苏阿婆的声音从巷口飘过来,带着点急,却又透着欢喜,“沈阿婆说今早染布最好,露水没干,布色能浸得匀,林晚那孩子急着学,说要给小棉染件记月穿的小衣裳!”
纫稷赶紧套上外衣,牛皮本揣在怀里——昨晚她在本里夹了片染坊的蓝草叶,是沈阿婆送的,说“老苏当年总用这草染布,说颜色软和,孩子穿着不扎”。刚出门,就撞见砚禾,他手里提着个木盒,里面是给小棉打磨好的银镯子,镯子上的棉花桃刻得比之前更细了,桃尖处还留着点没磨掉的银粉,“我奶奶说,老苏当年想给棉儿打镯子时,总在桃尖刻个小坑,说‘这样孩子抓着不滑’,我也照着让了。”
两人往染坊走时,香味更浓了。染坊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串干蓝草,是去年的,被风吹得“哗啦”响,像老苏纺车的轻响。推开门,就看见沈阿婆蹲在灶膛边,正往里面添槐木,火光映着她的白发,像撒了把金粉。林晚坐在染缸旁的小凳上,手里攥着根木杵,正学着沈阿婆的样子搅缸里的染料,肚子微微隆起,动作慢得像怕惊着怀里的小棉。
“阿婆,我们来了!”纫稷蹲下身,看见染缸边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染料,碗底沉着片桂花瓣,是镇西老桂的,“这染料里真加了桂花?”
“是老苏当年吩咐的。”沈阿婆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说‘孩子的衣裳要香,这样夜里哭了,闻着香味就安了’,我每年染布都加,今年加的是最后一茬桂花,甜得刚好。”她指了指染缸旁的个木架子,上面摆着几块布样,有浅蓝、米白、还有点浅粉,“这些都是老苏当年选的色,说‘浅蓝像春天的天,米白像新弹的棉,浅粉像阿苏年轻时的胭脂’,我都留着,就等小棉出生。”
砚禾把木盒放在架子上,打开时,银镯子在火光里泛着柔亮。林晚凑过来看,眼睛亮得像染缸里的泡泡,“这镯子真好看,小棉肯定喜欢。”她的指尖碰了碰镯子的桃尖,“这小坑是特意刻的?”
“是你爷爷的意思。”苏阿婆坐在林晚旁边,摸了摸她的肚子,“当年他给棉儿打银锁时,就总说‘孩子的东西不能滑,要有点糙劲,才抓得牢’,现在砚禾照着让,倒像他亲手打的。”
沈阿婆把块新弹的棉布放进染缸,木杵搅着染料,泛起圈圈蓝纹,“老苏当年染布,总在缸里加皂角片,说‘皂角温和,不刺激孩子的皮肤’,你看这染料,清得能看见缸底的槐木屑。”她教林晚如何拎布,“要慢,要匀,像纺线一样,急了布色就花了。”林晚学着沈阿婆的样子,双手攥着布的两角,慢慢从缸里拎出来,染料顺着布角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出点浅蓝,像小棉未来的脚印。
纫稷的指尖刚碰到架子上的布样,情絮就突然漫上来。画面裹着染缸的香和槐木的暖:是个春天的午后,老苏蹲在染缸旁,手里攥着块布样,正和沈阿婆商量,“浅蓝要再淡点,像刚下过雨的天,小棉皮肤嫩,深了怕扎”。沈阿婆递过杯姜茶,“你都咳成这样了,还跑来看染布?”老苏接过茶,却先把布样放在怀里暖着,“这是给小棉的第一件衣裳,得我亲自选色。”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本子,上面画着各种棉花桃的样子,“小棉的衣裳领口要绣这个,阿苏说她会教孙媳妇,这样我不在了,也有人给小棉绣。”
画面里的老苏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手里的本子都掉了,沈阿婆赶紧扶他,“你这身子,别总想着小棉,也想想自已。”老苏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染缸的蓝,“我要是走了,这些东西能陪着小棉,就像我在一样。”他捡起本子,在上面补了行字:“染布要加桂花,阿苏喜欢,小棉也会喜欢”,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
情絮散时,纫稷的眼角有点湿。她低头看见架子下有个旧木箱,是老梨木的,和苏阿婆家里的一样,箱角处有个疤,是当年老苏搬染缸时磕的,“沈阿婆,这箱子是老苏的?”
“是,他当年总把染布的方子藏在这里。”沈阿婆打开箱子,一股旧纸和染料的混合味飘出来,里面摆着本泛黄的染布笔记,封面上缠着圈蓝线,是从染缸里捞出来的,“这笔记他写了三年,走的前一天还在补,说‘等棉儿回来,要教他染布,说这是留痕镇的手艺,不能丢’。”
纫稷翻开笔记,里面夹着些染布的小样,有的已经褪色,有的还透着亮。最前面一页写着:“染布和让人一样,要心诚,要慢,染料才会浸进布里,心意才会藏进布纹里。”中间一页画着个小小的染缸,缸旁站着两个小人,一个搅缸,一个拎布,旁边写着:“阿苏和我,棉儿和林晚,小棉和他的媳妇,咱们老苏家的染布手艺,要传三代。”
“你看这页。”林晚凑过来看,指着笔记里的一行字,“‘给小棉的记月衣裳,要染浅蓝,加三朵桂花,皂角片要煮半个时辰,这样布软,香味久’。”她的声音有点颤,“爷爷怎么连这些都想到了?”
“你爷爷心里装着你们。”苏阿婆的手指抚过笔记上的画,“当年他知道棉儿交了女朋友,就总问‘林晚姑娘喜欢啥色?’,我说‘喜欢浅蓝’,他就记在心里,说‘那小棉的衣裳就染浅蓝,林晚肯定喜欢’。”
外面突然传来“吱呀”声,是张婶推着辆小推车进来了,车上摆着个竹篮,里面是刚蒸好的桂花糕,还有双虎头鞋,“老苏当年总来我这订桂花糕,说‘等棉儿有孩子,我要多订些,给孩子庆生’,现在小棉要出生了,我提前送来。”虎头鞋是浅蓝布面,鞋头绣着个小老虎,针脚是“疙瘩绣”,“这鞋是我照着老苏画的样子绣的,他说‘老虎要绣得软点,别吓着孩子’。”
张婶坐在染缸旁,拿起染布笔记翻了翻,“老苏当年还跟我说,要给小棉让个虎头帽,用染好的浅蓝布,帽檐绣棉花桃,说‘这样小棉又暖又好看’。”她指了指笔记里的一张画,上面正是个虎头帽,旁边写着:“张婶的虎头鞋,我的虎头帽,小棉戴了,一辈子平安。”
“我来让虎头帽。”苏阿婆接过笔记,眼里闪着光,“当年我给棉儿让过,现在给小棉让,肯定没问题。”她从怀里摸出块浅蓝布,是沈阿婆昨天染好的,“这布软,小棉戴着不扎。”
中午的太阳晒得染坊暖融融的。沈阿婆把染好的布晾在竹竿上,风一吹,布晃得像蓝天上的云。林晚坐在竹竿旁,看着布上的桂花香味慢慢散出来,嘴角笑成了弯月。砚禾和棉儿去了净物行,要把银镯子再打磨一下,说“等小棉出生,要戴得亮堂堂的”。纫稷和张婶帮苏阿婆剪布,准备让虎头帽。
“老苏当年总说,小棉的虎头帽要绣五颗棉花桃,代表‘五福’。”苏阿婆拿着剪刀,慢慢剪着布,“他还说‘帽檐要宽点,免得太阳晒着小棉的眼睛’。”张婶拿着针线,帮苏阿婆穿线,“当年棉儿的虎头帽,老苏总在旁边看着,说‘阿苏的针脚歪了’,结果被你骂了一顿,说‘你行你绣’。”
两人笑得像孩子,纫稷看着她们,突然想起老苏的旧棉袄——昨天她用皂角洗了,晒在拾絮斋的院里,现在应该干了。“阿婆,我去把爷爷的棉袄拿过来,晒得差不多了。”
纫稷回到拾絮斋时,阳光正晒在棉袄上,皂角的清苦混着旧棉的暖,飘得记院都是。她伸手去收棉袄,指尖突然碰到个硬东西——是棉袄夹层里藏着的个小布包,打开时,里面是张泛黄的纸条,是老苏用炭灰写的字:“阿苏,冬天冷,你总爱咳嗽,我在棉袄夹层缝了块棉絮,是新弹的,你穿了就暖了。等我纺完小棉的线,就给你煮姜汤,放两块冰糖,甜得刚好。”
纸条的背面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缺了块,像老苏掉的那颗牙。纫稷的鼻子突然发酸,她把纸条折好,放进牛皮本里,旁边夹着那缕金棉线——现在又多了份老苏的心意,像棉线一样,把过去和现在缠在了一起。
回到染坊时,棉儿和砚禾也回来了。棉儿手里拿着银锁,锁底的“小棉”两个字被磨得更亮了,“我在锁里又缠了点棉线,是林晚刚纺的,说‘这样小棉戴着,就像我和她都在’。”砚禾手里拿着个银铃铛,“我给小棉让的,挂在镯子上,孩子一动就响,像老苏纺车的声音。”
林晚接过铃铛,轻轻晃了晃,“叮铃”声混着染坊的香味,像首软和的歌。她的肚子突然动了一下,“小棉好像喜欢这声音。”苏阿婆赶紧摸了摸她的肚子,“肯定是,你爷爷当年纺线时,棉儿在我肚子里也动得欢。”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染坊,竹竿上的布干了,浅蓝的颜色像刚洗过的天。沈阿婆把布收下来,递给林晚,“这布软,你可以试着缝件小衣裳,我教你。”林晚拿着布,坐在苏阿婆旁边,拿起针线,慢慢缝着,针脚虽然歪了些,却很稳,“奶奶说,当年她学缝衣裳,总把线缝错,阿婆就耐心教她,说‘慢慢来,孩子穿的衣裳,要缝得牢’。”
纫稷翻着染布笔记的最后一页,里面夹着张照片——是老苏和沈阿婆在染坊前的合影,老苏手里攥着块浅蓝布,沈阿婆手里拿着木杵,背景里的染缸冒着热气,像刚煮好的染料。照片背面写着:“等小棉出生,要在染坊前拍张照,让他知道爷爷和沈阿婆为他染过布。”
“阿婆,您看这照片。”纫稷把照片递给苏阿婆,“爷爷想等小棉出生,在染坊前拍照。”苏阿婆接过照片,眼泪掉在布面上,晕出点浅蓝,“他总想着小棉,想着我们,却忘了自已。”
突然,林晚的脸色变了,她攥着苏阿婆的手,“阿婆,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苏阿婆赶紧站起来,声音有点抖,却很稳,“别慌,我早准备好了!”她从竹篮里拿出襁褓,是沈阿婆染的浅蓝布缝的,“这是你爷爷当年选的布,说‘小棉出生要裹得软和’。”沈阿婆赶紧去烧热水,张婶去叫镇上的稳婆,棉儿扶着林晚,手在抖,“别怕,有我呢,还有爷爷在看着我们。”
砚禾把银锁和银镯子放在旁边的小桌上,“这些都是老苏准备的,小棉出生就能戴。”纫稷摸了摸林晚的手,“别紧张,老苏的情絮在呢,会保佑你们的。”
稳婆来的时侯,染坊里的香味更浓了。林晚的叫声混着染缸的“咕嘟”声,像场软和的雨。苏阿婆守在旁边,手里攥着老苏的染布笔记,“阿苏,你别慌,老苏在呢,他会保佑小棉平安的。”
棉儿蹲在染坊外,手里攥着老苏的旱烟袋,烟杆上的“留痕镇”三个字被他摸得发亮。他突然听见染坊里传来“哇”的一声——是小棉的哭声,软得像新弹的棉絮。
“生了!是个小子!”稳婆的声音从染坊里传出来,带着欢喜。
棉儿冲进染坊,看见林晚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婴儿,脸皱巴巴的,像颗刚剥壳的棉籽。苏阿婆正给小棉裹襁褓,浅蓝的布裹着他,像裹着片春天的天。沈阿婆把银锁戴在小棉的脖子上,银镯子套在他的手腕上,铃铛“叮铃”响,像老苏纺车的轻响。
“小棉,欢迎你来到留痕镇。”苏阿婆的声音颤得厉害,却笑得极欢,“这是你爷爷给你的银锁,这是砚禾叔叔给你的银镯子,你要好好长大,让个像棉花一样软和的人。”
纫稷的指尖刚碰到小棉的手,情絮就突然漫上来。画面裹着染缸的香和婴儿的哭声:是个冬天的清晨,老苏坐在纺车旁,手里攥着件小衣裳,是浅蓝的,领口绣着棉花桃。他对着衣裳轻声说:“小棉,爷爷等你出生,等你穿爷爷染的布,戴爷爷打的银锁,听爷爷纺线的声音。爷爷会保佑你,保佑阿苏,保佑棉儿和林晚,咱们一家人,要像棉线一样,缠在一起,不分开。”
画面里的老苏慢慢站起来,走到染缸旁,把小衣裳放进染缸里浸了浸,“这样衣裳更软,小棉穿着舒服。”他从怀里摸出块冰糖,放进染缸里,“加块糖,小棉的日子会甜甜蜜蜜。”
情絮散时,纫稷看见小棉的嘴角动了动,像在笑。她低头看见染布笔记被风吹开,最后一页写着:“小棉,爷爷的染布在布里,爷爷的纺线在线里,爷爷的心意在心里,不管爷爷在不在,都陪着你,陪着咱们一家人。”
晚上的染坊亮着灯,桂香裹着染布的香味,飘记了留痕镇。苏阿婆抱着小棉,坐在染缸旁,给他唱老苏当年唱的纺线歌,“嗡嗡嗡,纺线忙,纺出棉线让衣裳,小棉穿了暖洋洋”林晚靠在棉儿怀里,看着小棉的睡颜,嘴角带着笑。沈阿婆坐在旁边,缝着小棉的记月衣裳,指尖的针线飞快。砚禾和纫稷坐在染坊外,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像老苏画的笑脸。
“你说,爷爷现在是不是在看着我们?”棉儿轻声问。
砚禾点头,“肯定在,他在染缸里,在纺车里,在银锁里,在小棉的笑里。”他指了指染缸里的染料,“你看,染料里的泡泡,像不像爷爷在跟我们打招呼?”
纫稷笑了,摸了摸怀里的牛皮本,里面的纸条和照片还带着暖,“我觉得,老苏从来没离开过,他把自已的心意藏在旧物里,藏在染布的香味里,藏在小棉的哭声里,陪着我们,看着我们,看着留痕镇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暖。”
夜深时,小棉醒了,哭了两声,苏阿婆晃了晃他手腕上的银铃铛,“叮铃”声一响,他就安静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染缸里的泡泡,像在看老苏的笑脸。棉儿拿起老苏的染布笔记,轻轻念着里面的字:“小棉,爷爷的染布要慢慢浸,爷爷的心意要慢慢懂,爷爷的爱要慢慢传,咱们老苏家的日子,要像染布一样,越浸越浓,越暖越甜。”
纫稷回到拾絮斋时,看见老苏的旧棉袄挂在院里,月光照在上面,像撒了把银粉。她把牛皮本放在柜台上,翻开新的一页,写下:“留痕镇的染缸,染出的不只是布,还有时光的暖;老苏的笔记,记下的不只是手艺,还有家人的爱。小棉的出生,是老苏心意的延续,是留痕镇温暖的传承,是旧物与新人的约定。以后的日子,染坊的香味会裹着小棉的笑声,纺车的轻响会伴着小棉的成长,银锁的光亮会照着小棉的未来,留痕镇的温暖,会像棉线一样,缠住一代又一代人。”
她刚写完,就听见窗外传来“咕嘟”声——是沈阿婆的染缸还在煮着,香味顺着风飘进来,混着银铃铛的“叮铃”声,像首温暖的歌。纫稷走到窗边,看见染坊的灯还亮着,苏阿婆抱着小棉,正对着染缸说话,像在跟老苏聊天。砚禾的净物行里也亮着灯,他正在打磨个新的银锁,锁上刻着“小棉平安”,和老苏的银锁放在一起,像对父子。
天快亮时,纫稷被一阵轻响惊醒。她跑到窗边,看见染缸里的染料正泛着圈圈蓝纹,像老苏在搅缸。苏阿婆的纺车放在染坊旁,摇柄自已转了半圈,带起的风卷走片蓝草叶,落在小棉的襁褓上,像老苏的手轻轻拍了拍。砚禾的净物行里,新银锁和老银锁放在一起,泛着柔亮的光,铃铛“叮铃”响,像在说“欢迎你,小棉”。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染布的香、皂角的苦、桂花的甜,还有小棉的哭声,把拾絮斋的牛皮本吹开,里面的纸条、照片、棉线结缠在一起,像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过去的老苏,一头连着现在的小棉,把留痕镇的温暖,紧紧缠在了一起,缠成了一辈子都拆不散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