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第一次见到中介小李时,对方正用消毒湿巾反复擦着门把手,仿佛那黄铜把手上沾的不是灰,是核废料。“王先生,这房子吧,性价比绝对全城第一——一百二十平,月租两千,还送全套家具。”小李的笑容比砂纸还僵硬,“就是……晚上可能有点‘热闹’。”
王磊踹开302室的防盗门时,扬起的灰尘在阳光里跳踢踏舞。客厅正中央摆着台老式彩电,屏幕上还留着雪花点,旁边的藤椅摇得“咯吱”响,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正坐在上面晃腿。墙角的立式空调“嘀嗒”滴着水,滴在积灰的地板上,晕出个深色的圈,形状像只缩小版的脚印。
“热闹好啊,我怕孤单。”王磊放下行李箱,没注意到行李箱的滚轮上,沾了根半透明的头发丝,正随着他的走动在地板上拖出细线。
当晚十二点,王磊被冻醒了。空调明明关着,却吹出刺骨的冷风,风口挂着件白衬衫,在黑暗里飘得像面招魂幡。他摸黑去关空调,手刚碰到开关,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老式彩电自己打开了,屏幕上正放着《还珠格格》,紫薇哭哭啼啼的脸在雪花点里忽明忽暗。
“谁啊大半夜看这个?”王磊骂了句,转身时撞翻了藤椅。椅子倒地的瞬间,彩电突然静音,屏幕上的紫薇变成了个穿旗袍的女人,脸白得像宣纸,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正对着他招手。
王磊抄起拖鞋就砸过去。拖鞋穿过女人的身体,砸在屏幕上,彩电“滋啦”一声冒了烟,女人的脸在黑屏前最后定格: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黑洞里映出王磊惊恐的脸。
第二天他找小李退租,对方指着合同第17条:“您看,‘房屋附属灵体概不负责,租户需自行协商共处’,这可是您签字画押的。”小李压低声音,“其实吧,302的‘阿飘’挺好相处的,就是有点强迫症,你把拖鞋摆整齐,她就不闹了。”
王磊回到家,发现散落的拖鞋果然被摆成了列队,鞋尖齐刷刷对着门口。藤椅被扶了起来,上面放着个洗得发白的布娃娃,娃娃的眼睛是两颗黑豆,正盯着他手里的泡面桶。
阿飘(王磊给她起的名)的强迫症体现在方方面面。
王磊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外套,第二天准会挂在衣架上,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冰箱里的剩菜被分成小份,用保鲜膜包好,贴着便利贴写着“周三剩的红烧肉,再不吃要馊了”;就连他掉在地上的头发,都被一根根捡起来,在茶几上摆成了“欢迎回家”四个字。
“你到底想干嘛?”某天夜里,王磊举着菜刀冲进客厅——他刚发现自己的工资卡被从钱包里掏出来,放在了财神像前,卡面上还压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多赚点钱买贡品”。
客厅的灯忽明忽暗,老式彩电又自己打开了,这次放的是《新闻联播》。穿旗袍的阿飘从屏幕里走出来,裙摆扫过地板,带起一阵冷风。她指了指王磊的脚,又指了指鞋柜——王磊的拖鞋又没摆好,一只鞋尖朝东,一只鞋尖朝西。
“我摆我摆!”王磊怂了,蹲下来摆正拖鞋的瞬间,发现阿飘的脚没沾地,离地三寸飘着,旗袍的开叉处露出截惨白的小腿,上面有圈青紫色的勒痕,像被什么东西捆过。
阿飘似乎很满意他的顺从,转身往卧室飘,经过衣柜时停了停,柜门“吱呀”打开,里面挂着件男士西装,领口别着朵枯萎的红玫瑰。王磊突然想起小李说的话:“三十年前,这房子的男主人把老婆勒死在衣柜里,自己跑了,那女的死时就穿着件红旗袍。”
夜里王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捆在衣柜里,喘不过气。黑暗中有人摸他的脸,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喉结,他听见女人的哭声:“你怎么不把领带系好?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
醒来时,王磊发现自己的领带被系成了个标准的温莎结,床头柜上摆着杯温水,杯沿沾着点口红印,红得像血。
阿飘其实很怕生。
有次王磊带同事回家聚餐,火锅刚烧开,客厅的灯就开始疯狂闪烁,空调吹出的冷风把火锅里的热气都冻成了白雾。同事小张刚夹起一片毛肚,那毛肚“啪嗒”掉回锅里,在汤里翻了个身,摆成了“滚”字。
“你家空调该修了。”小张抹了把脸上的白霜,没注意到自己的啤酒杯里,浮着根长长的黑发。
聚餐结束后,阿飘把整个屋子闹得天翻地覆:同事坐过的沙发垫被翻了个底朝天,吃剩的火锅底料被倒在门口,像道诡异的警戒线。王磊气炸了,指着空气骂:“你这叫什么?鬼界社恐?怕人就别住这儿啊!”
话音刚落,他就被看不见的手推了个趔趄,后脑勺磕在门框上,疼得眼冒金星。回头一看,墙上的婚纱照(前房主留下的)里,新娘的脸变成了阿飘的脸,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为了缓和关系,王磊买了台投影仪,晚上故意放恐怖片。当屏幕里的女鬼爬出来时,王磊感觉身边的空气冷了三度——阿飘正缩在沙发角落,旗袍的下摆都被她自己攥皱了,黑豆眼睛似的布娃娃被她抱在怀里,挡住半张脸。
“你也怕这个啊?”王磊乐了,往旁边挪了挪,“其实我也怕,小时候看《午夜凶铃》,一个月不敢用座机。”
阿飘没理他,但王磊发现,她怀里的布娃娃被偷偷换了个姿势,从挡住脸变成了挡住眼睛,像个又怕又想看的小孩。
后来王磊发现,阿飘只在他一个人时才敢完全现身,要是楼道里有脚步声,她会瞬间钻进彩电里,屏幕上的雪花点都带着慌乱的节奏。有次快递员上门,她情急之下躲进了王磊的衣柜,结果把他的衬衫都绞成了麻花——那是她被勒死的地方,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最安全的角落。
住凶宅的好处是,永远不用担心家电坏了没人修。
王磊的笔记本电脑蓝屏了,睡一觉起来,不仅修好了,还帮他把没保存的PPT自动备份到了云端;水管漏水,第二天准会自己堵住,漏出来的水在地上画个箭头,指向漏水点;就连WiFi信号,都比隔壁强三倍——阿飘似乎能操控电磁波。
但坏处是,维修方式过于惊悚。
有次洗衣机不转了,王磊早上起来发现,洗衣机的滚筒里躺着个布娃娃,正是阿飘常抱的那个,黑豆眼睛死死盯着滚筒壁,旁边贴着张便利贴:“离合器坏了,淘宝搜型号380A,记得买运费险。”
王磊吓得差点把手机扔了——那便利贴的字迹,和他梦见的女人字迹一模一样。
更离谱的是,阿飘还会帮他催快递。有次王磊买的游戏机迟迟不到,夜里就听见客厅传来“嘀嘀嘀”的按键声,第二天快递信息显示“快递员迷路,已由热心邻居指引送达”,但王磊住的是老小区,根本没有电梯,快递员怎么可能半夜送货?
他打开游戏机包装盒,发现里面多了张鬼画符似的纸条,画着个笑脸,旁边写着“别总打游戏,多看书”。
王磊在衣柜深处找到个铁盒子时,阿飘正在客厅看《甄嬛传》,哭得肝肠寸断,电视屏幕上的泪水都快溢出来了。
盒子里装着一沓情书,泛黄的信纸上,男人的字迹龙飞凤舞:“亲爱的婉婉,等我赚够了钱,就娶你,让你天天穿新旗袍。”最后一封信的结尾被泪水晕开:“他们说我挪用公款,我没做过,婉婉等我回来。”
信的旁边,放着朵压干的红玫瑰,和西装领口那朵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阿飘没有出现。老式彩电开了一夜,放的都是空白的雪花点。王磊坐在藤椅上,突然明白为什么阿飘总爱整理东西——她在等那个男人回来,怕他回来时看到家里乱糟糟的,会不高兴。
他找出那件男士西装,用熨斗熨平,把红玫瑰别回领口,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又在网上买了件新的红旗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西装旁边。
凌晨三点,王磊被一阵窸窣声吵醒。他走到客厅,看见阿飘穿着新旗袍,正在给西装掸灰,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她转过身,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不是诡异的咧开嘴,是浅浅的、带着羞涩的笑。
“他不会回来了。”王磊轻声说,“但你可以不用等了。”
阿飘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旗袍的颜色慢慢变淡,像被水洗过。她指了指墙上的日历,上面被圈出个日期——是她的忌日。又指了指王磊的胸口,那里别着枚胸针,是王磊妈妈留给他的遗物,样式很旧,却被擦得锃亮。
“你是说……我妈妈?”王磊突然想起,妈妈生前总说,她有个好朋友叫婉婉,三十年前突然失踪了。
阿飘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彩电里,屏幕上的雪花点慢慢变成了漫天飞舞的红玫瑰。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客厅时,彩电“啪”地关掉了,再也没开过。
王磊还是续租了。
他把阿飘的布娃娃摆在床头,每天晚上给它讲公司的糗事。有次他跟领导吵架,气得摔了文件,第二天发现那些文件被按页码排得整整齐齐,上面用红笔改了错别字,旁边画着个吐舌头的鬼脸。
小李来收租时,惊讶地发现302室的阳光特别好,地板擦得能反光,老式彩电上摆着盆绿萝,绿油油的,不像养在凶宅里的植物。“王先生,你这……是请了大师?”
“没有,”王磊笑着递给他一杯水,“就是跟室友处得挺好。”
他没说的是,每次他加班晚归,门口的灯总会亮着;冬天的被子会被提前焐热;甚至连他妈妈的胸针,都总被摆在最容易找到的地方。
某天夜里,王磊梦见阿飘穿着新旗袍,在开满红玫瑰的院子里转圈,远处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在等她,手里捧着束新鲜的红玫瑰。
醒来时,他发现布娃娃的黑豆眼睛里,映着窗外的月光,像蓄满了温柔的笑意。客厅的藤椅又在轻轻摇晃,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正陪着他,在这座不再“凶”的宅子里,慢慢等着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