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是第三个敢住进古镇的外来者。
作为民俗学研究生,她拖着行李箱站在镇口时,手里捏着陈师傅给的地址——一间废弃的镜子铺,门楣上的“明心镜铺”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木牌边缘挂着缕灰黑色的头发,像谁梳头时不小心扯断的。
“镇上的镜子都照不出影子,”陈师傅送她到门口时,手里的修鞋锥子在掌心转得飞快,“尤其是这间铺子里的,当年是给日本人打镇魂镜的地方,林深最后一次出现,就在这儿。”
镜子铺的柜台积着半寸厚的灰,玻璃柜台里摆着十几面老式镜匣,镜面蒙着尘,却依然能映出晚晴的轮廓——只是她的影子,正趴在柜台底下,举着半把断齿的骨梳,慢慢往她脚边爬。
晚晴猛地后退,撞翻了墙角的藤筐,筐里滚出一堆碎镜片,每片里都映着个没有脸的人影,嘴里“嗬嗬”地喘着气,像被水呛着的人。她认出其中一片镜片上沾着根红绳,绳结和导师给的照片里——林深日记夹着的那缕白发上的结,一模一样。
“你在找林深?”一个声音从镜匣里钻出来,细得像头发丝。晚晴循声看去,最里面那面黄铜镜的镜面泛起涟漪,映出个左眼空洞的男人,正举着骨梳,往镜外递。
骨梳的齿间缠着张泛黄的纸,晚晴用镊子夹出来,是张镜子铺的账本,上面记着1943年的交易:“七月十五,送镜三十面,收指骨一节,头发三十缕”,落款是个歪歪扭扭的“兰”字。
柜台底下的影子突然抓住她的脚踝,冰冷的手指往她皮肉里钻。晚晴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咧着嘴笑,手里的断梳齿尖,抵在她的
Achilles
腱上,像要挑断筋络。
镜子铺的镜子会自己动。
晚晴发现时,正对着一面菱花镜整理头发。镜面突然往后退了半寸,镜中的她脖子歪成个诡异的角度,嘴角淌着血,手里的桃木梳(她特意从老家带来的)变成了骨梳,梳齿上挂着她刚掉的几根长发。
“它们在学你。”黄铜镜里的林深开口,左眼的黑洞里渗出头发丝,缠在镜沿上,“镜煞最擅长模仿,你越怕什么,它们就越像什么。”
晚晴想起导师说的——古镇的影子消失后,有个老妇人声称在水盆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梳头,梳着梳着,影子的手变成了爪子,把她的头发全薅了下来。老妇人第二天就疯了,整天抱着水盆喊“还我头发”。
她试着把桃木梳放在镜匣上,镜面瞬间蒙上白雾,雾里浮现出三十个学生的脸,都举着骨梳,围着一个穿和服的男人鞠躬。男人转过身,脸是林深的脸,左眼是黑洞,手里捧着个木盒,盒盖打开,里面是三十节指骨,每节都缠着不同颜色的头发。
“那是镜煞的真身。”林深的声音带着颤,“它吞噬影子,不是为了变成人,是为了凑齐三十个‘替身’,打开镜界和人间的通道——1943年没完成的事,它要接着干。”
午夜时,镜子铺的门“吱呀”开了。晚晴看见镇东头的疯老妇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的水盆里,影子正举着骨梳,往她头上梳。老妇人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露出青白色的头皮,上面布满了细密的针孔,像被梳齿扎的。
“它要她的影子当第三十个。”林深的声音在镜匣里发紧,“疯了的人影子最弱,最容易被拖走。”
晚晴抓起桃木梳冲出去,梳齿刚碰到水盆,影子就发出尖叫,从老妇人头上跳下来,化成黑烟钻进镜子铺。老妇人瘫在地上,水盆里的水变成了黑血,浮着一缕缕灰白的头发——是她自己的。
晚晴在镜子铺的地窖里找到第三十面镜子时,指甲缝里全是血。
地窖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每级台阶都嵌着块碎镜片,拼起来是幅星图,和石桥栏上的北斗七星阵一模一样。最底下的石台上,摆着面巨大的穿衣镜,镜面蒙着层黑布,布上绣着三十个“死”字,每个字都用头发丝绣成。
“这就是阵眼的本体。”黄铜镜里的林深左眼流出黑血,“当年日本人用三十个学生的血开了一半,被你太爷爷封了,现在你的影子要用三十个影子补全。”
晚晴扯下黑布的瞬间,镜面“嗡”地一声亮起绿光,映出三十个影子并排站着,最中间的位置空着,旁边的影子都举着骨梳,对着她鞠躬,像在迎接新的成员。
她的影子从镜面里爬出来,穿着她的衣服,背着她的背包,连她刚染的酒红色头发都一模一样。“你研究了我们这么久,该轮到你当替身了。”影子的手里多了把新的骨梳,梳齿闪着寒光,“林深不肯献祭自己,你会愿意的,对吧?毕竟你想知道的真相,都在镜界里。”
镜面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世界——不是黑暗,是1943年的河,三十个学生在水里挣扎,祖母穿着校服往岸上爬,太爷爷举着桃木剑站在岸边,剑尖滴着血。更远处,无数个没有影子的人在游荡,手里都举着骨梳,对着水面梳头。
“镜界里的时间是乱的。”林深的声音穿透镜面,“进去了就出不来,会变成永远梳头的影子。”
影子抓住她的手腕,往镜里拖。晚晴的桃木梳掉在地上,梳齿断了三根,像极了当年林深砸碎的骨梳。她看见自己的头发正往镜里飘,根根分明,缠上学生们的手,要把她拉进那个循环的噩梦。
晚晴做了个决定。
她捡起地上的断齿桃木梳,往自己的影子扎去。梳齿没入影子的瞬间,镜面剧烈震动,三十个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开始互相撕咬,每个影子都想挣脱,却被无形的线缠着,越缠越紧。
“你以为这样有用?”影子的声音在发抖,却带着诡异的笑,“你和林深一样,都不懂——守镜人不是封印镜煞的,是喂养它的。每一代守镜人,都是镜煞的养料,你的恐惧,你的挣扎,都是它的粮食。”
晚晴没说话,只是举起桃木梳,对着穿衣镜的中心砸下去。
“不——!”影子发出最后一声尖叫,和镜面一起碎裂。无数的镜子碎片飞向空中,每片里都映出个梳头的人影,有林深,有祖母,有三十个学生,最后都化成了光,融入晚晴的身体。
地窖里突然安静了。晚晴低头,看见自己的脚下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正举着半把桃木梳,安静地趴在地上,像个熟睡的孩子。
她走出镜子铺时,天已经亮了。古镇的人们发现,镜子里终于能映出影子了,只是每个影子的手里,都握着一把看不见的梳子,在梳头时,会发出极轻的“咔啦”声。
陈师傅在镜子铺的柜台里,找到了晚晴留下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
“镜煞不是鬼,是执念的影子。你越想摆脱,它缠得越紧。不如拿起梳子,陪它梳完这最后一程。”
笔记本里夹着半块黄铜镜碎片,碎片里映着个左眼明亮的姑娘,正对着镜外的人微笑,手里的桃木梳上,缠着一缕酒红色的头发——是晚晴自己的。
如果你现在去古镇的镜子铺,会看见一个穿红头发的姑娘,坐在柜台后,对着一面老式镜匣梳头。她会笑着问你:
“要梳头吗?就梳三下,不疼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