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在老宅废墟里住了下来。
他用捡来的破布搭了个棚子,就在那口枯井旁边。白天他不敢出门,只能缩在棚子里,听镇上的人谈论那个“没有影子的怪人”。到了夜里,他就会摸索着捡起那些散落在地的镜子碎片——它们像有生命似的,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悄悄往他脚边聚。
这天午夜,他正用一块镜片刮胡子,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有了影子。
那影子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手里举着半把骨梳,梳齿上还缠着他早上刚刮掉的胡茬。林深吓得把镜片扔在地上,碎片却“咔嗒”一声拼出个完整的圆,圆心里映出那个脱离他身体的影子,正站在古镇的石桥上,对着水面梳头。
水面上漂着无数根黑发,像水草一样缠住了桥桩,每根头发的末端都连着一小块镜子碎片,碎片里映出不同的人脸——有老周,有当年的邻居,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都是双眼空洞,嘴角淌着血。
“它在找新的影子。”林深耳边响起祖母的声音,不是来自记忆,是来自手里那块没扔掉的镜片,“镜煞靠吞影子活,你的影子不够,它要吞满三十个,才能彻底变成‘人’。”
镜片突然发烫,烫得他不得不松手。碎片落地的瞬间,所有镜子碎片都站了起来,像一排排竖起的指甲,镜面朝上,映出满天的星斗——那些星星的位置,竟和当年三十个学生的学籍卡照片上的黑洞一一对应。
林深的邻居王婶死了。
死在自家的穿衣镜前,脸上带着诡异的笑,七窍里塞满了头发。警察来的时候,林深躲在街角,看见王婶的影子没跟着尸体走,反而贴在镜子上,慢慢变得清晰,手里多了把小小的骨梳——那是王婶孙女的玩具梳。
“第三个了。”林深口袋里的镜片发烫,“第一个是收废品的老张,第二个是修钟表的老李,现在是王婶。你的影子在按‘镇魂镜’的顺序杀人,当年守镜人是怎么排列镜子的,它就怎么吞影子。”
林深猛地想起老周说过的话:“镇魂镜不是一面镜,是三十面镜,按北斗七星阵埋在古镇地下,老宅的穿衣镜是阵眼。”他掏出那张祖母的学籍卡,照片上的背景正是古镇的石桥,桥栏上刻着七个模糊的星图。
他冲到石桥上,用石头撬开桥栏上的一块石板,下面果然藏着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镜面朝上,里面映着收废品老张的脸,正举着骨梳往自己眼睛里戳。林深捡起镜子就往地上砸,碎片里涌出的不是影子,是腥臭的黑水,水里浮着半块老张的指甲。
“砸不完的。”影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林深猛地回头,看见“自己”正站在桥对面,手里把玩着王婶孙女的玩具梳,“三十面镜,你砸一面,我就吞一个影子补一面,等凑齐了,阵眼就会重开,到时候整个古镇的人都会变成镜中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林深的声音在发抖。
“我想变成你啊。”影子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你太爷爷想变成守镜人,你祖母想变成自由人,我想变成‘林深’,有影子,能晒太阳,能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哪怕是用别人的影子拼出来的。”
影子突然消失了。林深低头一看,自己脚下竟慢慢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影子,正举着玩具梳,往他的脚踝上缠头发。
林深在古镇的老井里找到了第二十九面镜子。
井是镇西头的甜水井,每天都有人来打水。他趁着夜色潜下去,摸到井底的砖石缝里嵌着面铜镜,镜面刻着“兰”字,和祖母戒指上的一模一样。铜镜里映着个模糊的人影,正往井里扔头发,每扔一把,水面就浮起一张人脸——已经有二十九张了。
“还差最后一个。”铜镜突然开口,是祖母的声音,“阵眼在老宅的枯井里,那是第一面镜,也是最后一面。你的影子在等你回去,用你的血开阵。”
林深抱着铜镜爬上岸,发现井台边的青苔上印着串脚印,和他的一模一样,只是每个脚印里都嵌着一小块镜子碎片。他顺着脚印往老宅走,每走一步,口袋里的镜片就烫一分,直到走到枯井边,镜片“啪”地裂开,露出里面裹着的一缕白发——是祖母的。
枯井里泛着绿光。林深趴在井边往下看,井底的水面上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正是当年被他砸碎的穿衣镜,此刻竟完好无损,镜面里映着三十个影子,都举着骨梳,围着一个空位置——那是留给林深影子的位置。
“下来啊,林深。”影子从镜子里探出头,脸上带着他的表情,“最后一个影子,用你的左眼换,很划算的。”
林深的左眼突然剧痛,像是有无数根头发在里面扎根生长。他摸出那面刻着“兰”字的铜镜,猛地扔进井里。铜镜落水的瞬间,井底的镜子突然炸裂,三十个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开始互相撕咬,每个影子都想吞噬别人,变成最完整的那个。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他的影子从碎片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手里举着完整的骨梳,“我早就不是影子了,我是你,是林深!”
影子扑过来的瞬间,林深突然明白了——所有的镜煞,所有的影子,都是人心底的贪念变的。太爷爷贪念“守镜人的权力”,祖母贪念“活下去的机会”,影子贪念“成为人的资格”,而他自己,贪念“摆脱这一切的轻松”。
他没有躲。
当骨梳刺进他胸口时,林深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变得透明,那些被吞噬的影子从它身上渗出来,化成点点星光,升向夜空。他的左眼不再痛了,空荡荡的眼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古镇的人再也没见过林深。
有人说他被镜子里的东西拖走了,有人说他变成了影子,藏在某个镜面后面。只有镇口修鞋的陈师傅说,在一个月圆之夜,他看见老宅的废墟里亮起绿光,一个没有左眼的人影正往枯井里扔镜子碎片,每扔一块,井里就传出一声梳头声,像在告别。
后来,古镇的人发现,所有的镜子里都再也映不出影子了。
孩子们对着镜子做鬼脸,镜中的自己总是面无表情;大人们照镜子梳头,手里的梳子永远空着。有人害怕,砸了家里所有的镜子,可第二天醒来,窗玻璃、水面、甚至光滑的锅盖上,都会映出模糊的人影,举着骨梳,对着他们微笑。
陈师傅在整理林深留在废墟的东西时,发现了一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
“守镜人不是守镜子,是守着心里的影子。当你不再害怕它,它就伤不了你。”
日记的夹页里,夹着半块镜子碎片,碎片里映着个模糊的人影,左眼是黑洞,手里举着半把骨梳,正对着镜外的人,慢慢梳头。
如果你现在路过古镇,说不定能在某个镜子里看到他——那个没有影子的守镜人,正等着你问他:
“要梳头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