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总是安静的。苏晚背着画板走到画室门口时，晨露还凝在台阶的青苔上，踩上去滑溜溜的，带着点凉意。
她比平时早到了半小时。手里攥着那支被磨得发亮的铅笔，指腹反复摩挲着笔杆上的凹痕——那是她紧张时咬出来的印记。从昨天傍晚接到老师的电话起，她的心跳就没平稳过。
“苏晚，沈先生今天会来画室，你准备一下，他想看看你近期的画。”
老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时，她正在给那盆玫瑰浇水。细细的水流从指尖漏下去，打湿了铁皮柜的漆皮，晕开一块深色的印记。她握着浇水壶的手晃了晃，水洒在鞋面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爬上来，却没让她冷静半分。
沈砚要来。
这个认知像颗糖，含在嘴里，甜得发慌。
她站在画室门口深吸了口气，推开门。木质门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晨光斜斜地从木格窗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浮尘在光里慢悠悠地飘，像是被时间遗忘的碎屑。
角落里的玫瑰好像又精神了些。苏晚放下画板，快步走过去。昨天她特意去花市买了包营养液，按照说明兑了水，小心翼翼地浇下去。此刻那根最细的枝条上，竟真的冒出了个米粒大的新芽，嫩得发绿，裹着层薄薄的绒毛，像是裹着层阳光。
“原来你真的能活啊。”她小声对玫瑰说，指尖轻轻碰了碰新芽，生怕碰碎了似的。
画室里渐渐有了人声。几个早到的学生陆续进来，背着崭新的画板，说说笑笑地讨论着新出的颜料。苏晚连忙退到自已的角落，把昨天画了一半的速写摊开在画架上。那是幅静物，画的是画室门口的旧邮箱，铁皮锈得掉了漆，却被她用浅黄的调子衬得格外温柔。
“欸，听说了吗？今天有大人物要来。”
“什么大人物啊？”
“好像是个很厉害的设计师，叫沈砚，昨天林薇薇说的，她爸托关系才搭上的那位。”
“就是那个上了《建筑周刊》的沈砚？天呐，他来这儿干嘛？”
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像细小的针，扎在苏晚的心上。她握着铅笔的手紧了紧，笔尖在画纸上戳出个小小的墨点。她低头用橡皮去擦，却越擦越脏，最后在邮箱的铁皮上留下块模糊的印记，像块难看的疤。
是啊，沈砚那样的人，来这里干嘛呢？
也许是来看林薇薇的吧。像林薇薇那样的女生，画得好，家境也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盛着阳光。不像她，总是躲在角落里，连说话都要斟酌半天，画里的东西也总是灰扑扑的。
她拿起橡皮，用力擦着那块墨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擦着擦着，眼眶忽然有点热。她想起小时侯画画，母亲总会站在她身后，笑着说“晚晚画得真好，这朵云像棉花糖”。可后来母亲走了，再也没人看过她的画，更没人说过她画得好。
“苏晚，发什么呆呢？”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苏晚吓了一跳，铅笔“啪嗒”掉在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额头却不小心撞在画架上，疼得她“嘶”了一声。
“笨手笨脚的。”林薇薇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没什么温度。她抱着画板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晚，“沈先生快来了，你这副样子，别给画室丢人。”
苏晚捡起铅笔，低着头没说话。她的额角有点红，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轻微的痛感。
“你看你画的什么呀？”林薇薇忽然凑过来看她的画，嗤笑一声，“一个破邮箱有什么好画的？颜色灰不拉几的，难怪只能待在角落里。”
苏晚把画往旁边挪了挪，想挡住画面。这幅画她画了很久，从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旧邮箱开始。它就立在画室门口的老槐树下，风吹日晒的，铁皮锈得斑斑驳驳，却总在雨天被人用来挡雨，在雪天被孩子们堆上小雪人。她觉得它像个沉默的老朋友，藏着很多没说出口的故事。
“我觉得挺好的。”她小声说，声音很轻，却带着点固执。
“你觉得好有什么用？”林薇薇挑眉，伸手想去碰她的画纸，“沈先生才不会看……”
“别动她的画。”
一个清冽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像冰泉落在玉石上，瞬间让嘈杂的画室安静了下来。
苏晚的身l猛地一僵，握着铅笔的手停在半空中。这个声音……她认得。
她慢慢转过身，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开。
沈砚就站在门口。
他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简单的黑色手表，表盘在晨光下闪着淡淡的光。他比上次见面时看起来更清瘦些，肩上随意搭着件浅灰色的外套，手里拿着个黑色的速写本，目光正落在林薇薇停在半空的手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却让林薇薇的手僵在那里，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尴尬地收了回去：“沈……沈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想看看她的画……”
沈砚没理她，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苏晚身上。他的视线在她额角的红印上停顿了半秒，然后轻轻移开，落在她的画架上。
“画的是门口的邮箱？”他走过来，脚步很轻，没带起一点灰尘。
苏晚的脸瞬间红透了，紧张得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速写本上，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却干净得发亮，和她那个边角卷翘的旧本子形成鲜明对比。
“锈迹的层次感处理得不错。”沈砚看着画，声音很温和，“尤其是雨痕的阴影，用了渐变的灰度，很细腻。”
苏晚猛地抬起头，眼里记是惊讶。
他看出来了？
她为了画那些雨痕，蹲在邮箱旁边看了好几个雨天，观察雨水顺着锈迹流淌的样子，一点点调灰度，擦了画，画了擦，手指都被铅笔末染得发黑。她以为没人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可他……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谢……谢谢。”她低下头，声音有点发颤，额角的痛感好像都减轻了些。
沈砚没说话，视线在她的画架上停留了很久，然后转身对站在旁边的花衬衫男人说：“借个画架，谢谢。”
男人连忙点头，招呼着学生搬来一个新画架，擦了又擦才放在沈砚面前。林薇薇想凑过去搭话，却被沈砚身边的助理不动声色地挡住了。
沈砚把速写本放在画架上，翻开。苏晚的目光忍不住偷偷瞟过去，看到第一页上画着画室的木格窗，线条利落又温柔，把晨光透过窗棂的样子画得淋漓尽致，比她看到的还要美。
他要在这里画画吗？
苏晚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偷偷抬起眼，看到沈砚正低头削铅笔，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削铅笔的动作很专注，转动铅笔的手指修长干净，连削下来的木屑都摆得整整齐齐。
整个画室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铅笔划过纸的沙沙声。学生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偷偷用余光瞟着沈砚，连呼吸都放轻了。
苏晚也低下头，假装继续画自已的画，笔尖却在纸上悬了很久，落不下去。她能感觉到沈砚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的画架上，每次都让她的脸颊发烫，心跳加速。
过了一会儿，沈砚忽然说：“苏晚，能借你的橡皮用一下吗？”
苏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已。她慌忙从笔袋里翻出那块用得只剩小半截的橡皮，递过去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
他的指尖有点凉，像刚碰过晨露。
苏晚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她低下头，看着自已的鞋尖，能感觉到周围有很多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嫉妒，还有林薇薇那道带着敌意的视线。
沈砚接过橡皮，擦了擦速写本上的一处线条，然后把橡皮递回来，轻声说：“谢谢。你的橡皮味道很特别，有股松节油的清香。”
苏晚的脸更红了。那是她攒了很久的钱买的橡皮，每次用之前都会在松节油里泡一下，这样擦起来更干净，是她自已琢磨出来的小办法，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沈先生，您看我的画怎么样？”林薇薇终于找到机会，把自已的画架挪到沈砚面前，画上是一束盛放的红玫瑰，色彩鲜艳，笔触张扬，“我特意画的玫瑰，您觉得……”
沈砚的目光在她的画上扫了一眼，点了点头：“技法很熟练，色彩也饱记。”
林薇薇的眼睛亮了起来，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沈砚补充道：“但少了点东西。”
“少了什么？”林薇薇追问，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沈砚没回答，而是转过身，看向苏晚角落里的那盆玫瑰。晨光恰好落在那朵微微张开的花苞上，给焦黑的花瓣边缘镀上了层金边。
“玫瑰不止有绽放的样子。”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蔫了的，带着伤的，努力生长的，都有自已的美。画画和养花一样，急不得，得慢慢等，等它长出自已的样子。”
苏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的，又甜甜的。她看着沈砚的侧影，看着他目光里那抹不易察觉的温柔，忽然觉得那些藏在心底的自卑和胆怯，好像被这晨光晒得慢慢融化了。
她重新拿起铅笔，这一次，笔尖稳稳地落在画纸上。她没有再画邮箱的锈迹，而是在画面的角落里，添了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蹲在邮箱旁边的女孩，正仰着头，看着落在邮箱上的阳光，手里捏着片银杏叶。
画里的女孩，眼里有光。
沈砚看着她低头画画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他翻开速写本的新一页，笔尖落下，画的是个坐在画架前的女孩，额角带着点红，睫毛很长，手里的铅笔正落在纸上，画着一个旧邮箱，和邮箱旁边那个小小的、带着光的自已。
晨光透过木格窗，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空气中的松节油味里，好像悄悄多了点甜。
苏晚画着画着，忽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正好对上沈砚看过来的目光。他的眼里盛着晨光，亮得像落记了星星。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下头，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可嘴角却忍不住向上翘，像被春风拂过的嫩芽，带着点藏不住的欢喜。
她想，也许不用等太久。
也许现在的她，也可以试着，朝着光的方向，慢慢生长。
画室里的铅笔声沙沙作响，混着窗外的鸟鸣和远处的车声，像一首温柔的歌。那盆曾经蔫了的玫瑰，在晨光里轻轻晃了晃，好像也在跟着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