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镇祟录 > 第5章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空氣中還殘留着墨裔那非人的尖嘯,以及黑煙消散時淡淡的焦糊味。
顧七安僵在原地,心跳如擂鼓,四肢卻冰冷得像剛從凍土裏刨出來。他看着那個張開雙臂,決絕地站在書架前的瘦弱身影,喉嚨發乾。
阿梨。
她還保持着那個迎接死亡的姿勢,小小的身軀微微顫抖,不知是恐懼的餘韻,還是脫力的前兆。
她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掌,那裏曾與墨線正面接觸。
肌膚白皙,完好無損。
沒有傷口,沒有灼痛,甚至連一絲紅痕都未曾留下。
“我……”阿梨的聲音細若蚊吶,帶着一絲茫然與不敢置信。
她沒事?
她真的……沒事。
顧七安終於從巨大的衝擊中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他一個箭步衝上前,顧不上男女之防,一把抓住阿梨的手腕,將她整個人拽到自己身後。他的另一隻手緊握長矛,警惕地掃視着四周,尤其是那被墨裔撞開的大洞。
“快走!”
顧七安的聲音嘶啞,他腦子裏亂成一鍋粥,但仵作生涯養成的本能讓他抓住了最關鍵的一點——此地不宜久留!
墨裔那聲垂死的慘嚎,在這死寂的廢墟裏,不啻於一聲驚雷。
天知道會引來什麼東西!
阿梨被他拽得一個踉蹌,身體軟綿綿的,幾乎沒有重量。她順從地跟着顧七安,目光卻還停留在自己的雙手上。
那上面,似乎還殘留着一種奇異的感覺。
一種……生命被抽乾、被湮滅的觸感。
就在顧七安拉着她準備從原路撤離時,他的眼角餘光瞥到了地上。
那裏,在墨裔核心翻滾過的地方,留下了一些黑色的、如同灰燼般的粉末。
那是墨裔被阿梨“湮滅”的那些觸須所化!
研究材料!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進顧七安混亂的腦海。他猛地停下腳步,這個舉動差點讓跟在後面的阿梨撞在他背上。
“七安哥?”
顧七安沒有回答。他幾乎是本能地鬆開阿梨,從懷中掏出一個常年用來裝藥粉的油紙包,小心翼翼地將那些黑色粉末一點點收集起來。
他的動作飛快,手指穩定得不像剛剛經歷過一場生死危機。
這是他作為仵作的本能,對任何異常的、可能蘊含真相的“證物”,都有着近乎病態的執着。
這東西,是理解阿梨身上秘密的關鍵!
是理解祟物更高層次本質的鑰匙!
吼——
遠處,一聲壓抑而沉悶的嘶吼傳來,比之前遇到的任何“游祟”都要響亮。
不止一個!
四面八方,雜亂的腳步聲和拖拽聲由遠及近,正朝着藏書閣飛速靠攏。
“來不及了!”顧七安將油紙包飛快塞進懷裏,重新抓住阿梨的手,“這邊!”
他沒有選擇原路返回,而是果斷地沖向那被墨裔撞出的牆洞。
洞外是一條狹窄的後巷,堆滿了腐朽的雜物,但至少避開了正門可能聚集的祟人。
兩人一前一後鑽出牆洞,冰冷的夜風夾雜着腐臭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們精神一振。
“跟着我,別出聲!”
顧七安壓低身體,像一隻在陰影中穿行的野貓,藉助着殘垣斷壁的掩護,飛快地在廢墟中穿行。
阿梨緊緊跟在他身後,小臉煞白。
她能感覺到,四面八方的黑暗裏,一雙雙充滿惡意的“眼睛”正在“看”着他們。
那種被捕食者盯上的感覺,她從小到大再熟悉不過。
但今天,有些不同。
那些惡意在靠近她一定範圍後,就像是遇到了什麼無形屏障,驟然停滯,甚至還帶上了一絲……困惑和畏懼?
阿梨下意識地攥緊了顧七安的衣角。
她好像……沒有以前那麼害怕了。
一處廢棄酒窖的地窖深處。
這裏是顧七安早就找好的一處備用安全點,入口隱蔽,只有一個狹窄的通風口與外界相連。
微弱的油燈光芒,在狹小的空間裏搖曳。
顧七安背靠着冰冷的石牆,大口喘着氣,汗水浸濕了他的後背。
逃亡的路途比想象中更驚險。他們至少撞見了三波被聲音吸引來的“游祟”,其中甚至還有一隻手臂異化成骨刃的……疑似“骨吏”的變異體。
但詭異的是,那些祟人只是遠遠地嘶吼,徘徊,卻沒有一隻敢真正衝上來。
它們似乎在猶豫,在恐懼。
顧七安的目光,落在了蜷縮在角落裏的阿梨身上。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此刻的阿梨,正抱着膝蓋,將頭埋在臂彎裏,身體還在輕微發抖。
巨大的變故之後,後知後覺的恐懼和疲憊終於席捲了她。
顧七安沒有去打擾她,他需要時間整理思緒,而阿梨,更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一切。
他從懷中,鄭重地取出了那個油紙包。
攤開油紙,那些比草木灰更細膩的黑色粉末靜靜躺在中央。
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它們看起來平平無奇。
但顧七安知道,這堆粉末裏,藏着顛覆他所有認知的秘密。
他從貼身的皮囊裏,抽出了他最珍貴的工具——那套由天外隕鐵打造的鎮祟銀針。
一共九根,長短不一,細若牛毛。
這不僅是他的驗屍工具,更是他研究祟物的“感應器”。
他屏住呼吸,捏起最長的一根銀針,小心翼翼地,刺向那堆黑色粉末。
在針尖接觸粉末的瞬間,沒有任何預兆。
嗡——!
一陣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震動,從針尾傳到了顧七安的指尖。
不是祟氣那種陰冷、死寂的震動。
這是一種……截然相反的感覺。
就像是生命力被過度壓縮到極致,然後瞬間崩解時發出的無聲哀鳴。
顧七安瞳孔驟然收縮。
他飛快地翻開了那本頁腳已經卷邊的《鎮祟錄》。
這本書的前半部分,是恩師畢生驗屍、毒理、藥理的心血。而後半部分,則是恩師對“祟”這種未知存在的瘋狂猜想與零星記錄。
他直接翻到最後幾頁,那裏的字跡潦草而狂亂,顯然是在極度亢奮或恐懼的狀態下寫就的。
他逐字逐句地掃過。
“……祟氣,似生非生,似死非死,其性陰寒,侵蝕生機……”
“……凡物皆有陰陽,萬事皆有向背。若祟氣為‘毒’,世間必有其‘解’……”
“……猜想三:天敵。非相生相剋,乃是‘位階’之差。如同狼食羊,非因憎惡,乃本能也。若有某种生命,其‘生命位階’遠高於祟氣,是否會對其產生絕對壓制?或如烈日之於陰雪,觸之即融?”
“……猜想四:湮滅。此為最荒誕之猜想。若存在一種‘理’,其本身就與構成祟氣的‘理’完全相悖。兩者相遇,非中和,非吞噬,而是從根本上互相抹除對方的‘存在’……此非人力所能及,近乎神魔之論……”
近乎神魔之論!
顧七安的手指撫過這行字,指尖冰涼。
他的恩師,一個比他更堅定的唯物論者,一個將“格物致知”奉為圭臬的人,竟然會寫下如此……玄幻的猜想。
在今天之前,顧七安看到這段話,只會覺得是恩師在研究後期,精神壓力過大導致的胡言亂語。
但現在,看着眼前這堆灰燼,和他指尖那銀針傳來的“崩解”餘韻,一個恐怖卻又讓他無比興奮的結論,在他心中成型。
阿梨。
她不是“克制”祟物。
她,就是在“湮滅”祟物!
她的生命特質,或者說她存在的“理”,與祟氣的“理”,是根本性的對立!
這不是1比1的抵消,而是1對無限大的抹除!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低級的“游祟”會恐懼到自爆,而高等的“墨裔”會把它當成無上珍馐。
對於低級的祟,阿梨就像是無法理解的天災,靠近就會被抹殺。
而對於更高等、更具智慧的墨裔,它或許能模糊地感知到阿梨體內那種與祟氣完全相反的“本源”,它天真地以為,只要吞噬了這種“本源”,自己就能補全缺陷,甚至進化到一個全新的層次。
結果,它就像一個妄圖吞噬太陽的雪人,一口下去,把自己給融化了。
顧七安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他看向角落裏的阿梨,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複雜。
那裏蜷縮着的,不是一個需要他保護的柔弱女孩。
那是一座行走的、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擁有毀滅性力量的……“神龕”?
或者說,是一柄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使用的……“神兵”?
阿梨是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見顧七安正在搗鼓着一些瓶瓶罐罐。
油燈的光芒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像一個沉默的巨人。
“七安哥……”她輕聲喊道,嗓子有些沙啞。
顧七安回過頭,看到她醒了,緊繃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緩和。他放下手中的東西,端着一個陶碗走了過來。
“醒了?喝點水,潤潤喉嚨。”
碗裏是溫熱的水,還加了一點點鹽,補充他們逃亡時流失的體力。
阿梨小口小口地喝着,溫暖的鹽水順着喉嚨滑下,驅散了些許寒意。她偷偷抬眼打量着顧七安,發現他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他的眼神裏是探究、是憐憫,有時候還會有一絲戒備。
但現在,那裏面多了一種她看不懂的東西。
一種混合了敬畏、狂熱,還有……一絲恐懼的情緒。
他在怕我?
這個念頭讓阿梨的心猛地一縮。
“七安哥,”她放下碗,聲音很輕,“我……我是不是怪物?”
顧七安沉默了。
他看着女孩那雙清澈又充滿不安的眼睛,像一隻受驚的小鹿。
他知道,這個問題他必須回答。
而且他的回答,將會徹底改變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甚至決定他們未來能走多遠。
他沒有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
他坐了下來,與阿梨平視,然後攤開手掌,掌心裏躺着一根銀針。
“你握住它。”
阿梨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言伸出小手,輕輕握住了那根冰冷的銀針。
“閉上眼睛,仔細感受。”顧七安的聲音平靜而有引導性,“不要害怕,用心去感覺。”
阿梨順從地閉上眼。
一開始,她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有銀針冰冷的觸感。
但漸漸的,在顧七安的引導下,她的心神完全沉靜下來。
然後,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知。
她“看”到自己體內,有一種溫暖的、明亮的光,像溪流一樣緩緩流淌在四肢百骸。這股光流過她的指尖,流進了那根銀針裏。
銀針仿佛被點亮了,發出嗡嗡的輕鳴。
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顧七安的體內。
他的身體裏沒有光,而是一種沉靜的、穩定的“氣”,像是……土地?或者岩石?堅韌,卻缺少那種靈動的活性。
最讓她感到親切又害怕的,是顧七安懷裏。
那裏有一個油紙包,裏面……是純粹的、令她作嘔的“死寂”和“虛無”。
而在油紙包旁邊,還有一本書,那本書上,殘留着另一種氣息。和顧七安很像,但更蒼老,更淵博,還夾雜着一絲不甘的瘋狂。
“感覺到了嗎?”顧七an的聲音將她從奇異的狀態中拉了回來。
阿梨猛地睜開眼,喘着粗氣,小臉上滿是震驚。
“我……我看到了……光……”
“那不是光。”顧七安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的眼神灼灼,“那是你的‘生命場’,或者,用我恩師的話說,是構成你存在的‘理’。”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阿梨能聽懂的說法。
“阿梨,你不是怪物。如果說祟人是毒藥,那你……就是解藥。不,你比解藥更霸道。”
“你就是那碗能把毒藥本身都消融掉的……王水。”
王水?
阿梨聽不懂這個詞,但她聽懂了顧七安的意思。
她不是被詛咒的,她不是不祥的。
她的特殊,是一種力量。
一種連“墨裔”那樣可怕的祟物都無法抵抗的力量。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緒,從阿梨的心底湧起。那不是勇氣,也不是驕傲,而是一種……釋然。
長久以來壓在她心頭的那塊名為“異類”的巨石,似乎裂開了一條縫。
“那……那我該怎麼辦?”她茫然地問。
這個問題,正是顧七安一直在思考的。
“以前,我們是躲。躲着祟人,也躲着那些想利用你的人。”顧七安的眼中閃爍着精光,“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他站起身,在狹小的地窖裏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猛獸,渾身散發着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
“你的能力,不是用來戰鬥的。它是一種‘領域’,一種被動的‘威懾’!”
“我們不需要再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了。我們可以反過來,利用你的這種‘威懾’,去我們想去的地方,拿我們需要的東西!”
“比如,城西的藥材庫,那裏有更珍貴的藥材,但據說盤踞着一隻比‘墨裔’更難纏的‘骨吏’。以前我們不敢靠近,但現在……”
“再比如,靖夜司的武器庫!他們有制式的強弩和破甲箭,比我這根長矛好用多了!”
顧七安越說越興奮,他的眼前仿佛展開了一幅全新的藍圖。
阿梨,就是這幅藍圖的核心。
她就是那個能讓他在這個該死的末世裏,從“苟活”變成“探索”的唯一變數!
看著顧七安眼中燃燒的火焰,阿梨的恐懼和迷茫,也漸漸被一種全新的、滾燙的情緒所取代。
她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用處。
不再是作為一個“材料”,一個“血袋”,而是作為一個……夥伴。
“七安哥,”她站了起來,雖然聲音依舊不大,但語氣卻無比清晰,“你想做什麼,我……我陪你。”
與此同時,在燼都某處不為人知的奢華地宮內。
這裏與地上的廢墟仿佛兩個世界。
光滑如鏡的地板,溫潤的夜明珠散發着柔和的光芒,空氣中彌漫著名貴的熏香。
一個身穿錦繡王袍,面容溫潤儒雅的中年人,正端坐於一張紫檀木椅上,靜靜地品着茶。
他正是以外戚身份監國,在災變後以仁德聞名,被無數幸存者視為救星的安王。
在他的面前,一團漆黑的墨汁正在地上痛苦地蠕動、收縮,正是那隻從顧七安和阿梨手下倉皇逃竄的“墨裔”。
它的形體已經不穩,連那個儒生的輪廓都無法維持,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創傷。
“……湮……滅……”
一個斷斷續續、充滿了極致恐懼的意念,從墨汁中傳遞出來。
安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頓。
他抬起眼,那雙平日裏總是充滿悲天憫人神色的眸子裏,此刻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冷漠。
“你說什麼?再重複一遍。”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那團墨汁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隨後,一幅幅混亂而痛苦的畫面,直接投射進了安王的腦海。
一個瘦弱的女孩。
張開的雙臂。
以及……自己的力量在接觸到她肌膚的刹那,如同驕陽下的冰雪般,從根源上被抹除、被蒸發的恐怖景象!
啪!
安王手中的名貴瓷杯,應聲而碎。
滾燙的茶水濺在他的手上,他卻恍若未覺。
他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驚訝,取而代-“-.”-而代之的,是一種極端的、近乎瘋狂的狂喜!
“哈哈……哈哈哈哈哈!”
壓抑而暢快的笑聲,在地宮中回蕩。
“湮滅!竟然是湮滅!”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迸發出貪婪至極的光芒。
“本王……本王真是小看她了!”
他一直以為,那個從實驗場裏逃走的“失敗品”,只是一個擁有特殊血液,能“中和”祟氣的“藥人”。
抓到她,可以提煉出更穩定的“鎮祟香”,可以安撫那些躁動的實驗體,甚至可以作為引誘“祟母”的優質活餌。
僅此而已。
但現在,墨裔帶回來的情報,徹底推翻了他的認知。
那女孩不是“藥引”,也不是“安抚劑”。
她是……是鑰匙!
是揭開“祟”之本質,甚至凌駕於“祟母”之上的,一把獨一無二的鑰匙!
如果說“祟母”是“神”的雛形,是通往永生不朽的門。
那這個女孩,就是打造這扇門的“規則”本身!
“找到她。”安王臉上的笑容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殺意。
“不惜一切代價,活捉她。”
“這一次,不要派墨裔這種廢物了。”
他轉過身,看向地宮深處的陰影。
“讓‘怨伶’去吧。”
“告訴她,只要她能把那個女孩完整地帶回來,本王……就賜予她一副新的,能再次歌唱的嗓子。”
陰影中,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充滿了無盡怨毒與渴望的幽幽嘆息。夜風,從藏書閣破損的窗格裏鑽進來,帶着廢墟特有的、混雜着塵土與腐敗的氣息。
燭火在風中搖曳,將顧七安和阿梨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身後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架上,仿佛兩個孤獨的守墓人。
顧七安沒有睡。
他正埋首於一張臨時拼湊的木桌前,桌上攤着一張粗糙的麻紙。
紙上,是他用炭筆勾勒出的人體經絡圖,但與尋常醫書不同,這張圖的標注極其怪異。
“祟核,位於左肺葉下方,汲取祟氣之根……”
“脊椎第三、第七節,為神經傳導中樞,破之可致其癱瘓……”
這些都是他冒着生命危險,一次次解剖祟人屍體,用那套特製銀針探測、記錄下來的成果。
是《鎮祟錄》的續寫,也是他在這個崩壞世界裏,唯一能抓住的“理”。
他寫得很專注,連眉頭都擰成了一個疙瘩。
與墨裔的那一場遭遇戰,暴露了太多問題。
那東西的智慧,遠超他之前遇到的任何一種祟人。
它會偽裝,會偷襲,甚至懂得利用人性的弱點。
最關鍵的是,它傳遞給自己的那種恐懼,那種源於阿梨的……“湮滅”感。
到底是什麼?
他擡起頭,看了一眼縮在角落裏的阿梨。
女孩裹着一張破舊的毯子,已經睡着了,呼吸勻稱而平穩。
燭光映照下,她蒼白的小臉顯得格外安靜,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
顧七安的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他想不通,這樣一個瘦弱、膽怯的女孩,身體裏怎麼會蘊藏着那般恐怖的力量?
是她的血嗎?
不,不對。
他的研究表明,阿梨的血液能夠“中和”祟氣,像是一種強效的鎮定劑。
但“中和”與“湮滅”,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一個是安撫,一個是……徹底抹除。
這中間,一定還有他沒有弄明白的環節。
就在他陷入沉思時,一陣若有似無的歌聲,飄了進來。
那歌聲很輕,很遠,像夢囈,又像隔着一層水霧傳來的嘆息。
曲調婉轉,哀怨纏綿。
是誰?
顧七安立刻警惕起來,手下意識地摸向了腰間的破核錐。
這座廢城裏,夜晚的歌聲從來不代表着美好。
他側耳傾聽,試圖分辨聲音的來源,但那歌聲飄忽不定,仿佛來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響徹在腦海深處。
阿梨在睡夢中不安地動了一下,發出細微的嗚咽。
顧七安立刻起身,走到她身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沒有發熱。
“做噩夢了?”他低聲自語。
歌聲還在繼續,漸漸變得清晰。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嗓音空靈,技巧絕倫,每一個轉音都帶着令人心碎的悲傷。
唱的是一出早已失傳的古戲,《斷橋》。
顧七安聽着聽着,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感覺到一陣莫名的煩躁與疲憊,仿佛連續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眼皮沉重,思緒也開始變得遲鈍。
不對勁。
這不是普通的歌聲。
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劇痛讓腦子清醒了幾分。
他想起了自己解決鐘樓怨伶的經驗,那也是一種利用聲音攻擊的祟人。
可這次的感覺完全不同。
那一次是直接的精神衝擊,讓人頭暈目眩,產生幻覺。
而這一次……更像是溫水煮青蛙。
它在瓦解你的意志,勾起你內心最深處的負面情緒。
悲傷、絕望、悔恨……
“師父……”
一個模糊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從顧七安腦海裏冒了出來。
他仿佛又看到了恩師倒在血泊中的樣子,看到了恩師臨死前,將那本《鎮祟錄》塞進他懷裏時,那雙充滿了不甘與期盼的眼睛。
“七安……活下去……搞清楚……”
“是我沒用,師父……”
“我到現在……還是什麼都沒搞清楚……”
負罪感如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吞沒。
他的膝蓋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七安哥?”
一聲怯生生的呼喚,如同一道驚雷在他耳邊炸響。
顧七安渾身一激靈,猛地回過神來。
他看到阿梨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睜着一雙惶恐的眼睛看着他。
女孩的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嘴唇都在哆嗦。
“我……我好難受……”阿梨抱着頭,痛苦地說,“有好多人……在哭……”
顧七安心頭一凜。
自己聽到的是歌聲,而阿梨聽到的卻是哭聲?
這東西,能針對不同的人,喚起不同的幻聽!
“捂住耳朵!”
顧七安當機立斷,撕下兩塊布條,塞進自己和阿梨的耳朵裏。
然而,那哀怨的歌聲與哭聲,沒有絲毫減弱。
它根本不是通過耳朵傳播的!
“……何處……合成愁……”
“……離人心上……秋……”
幽幽的唱腔,如同跗骨之蛆,直接在他們的神經裏震蕩。
藏書閣內的溫度,仿佛在瞬間降到了冰點。
燭火的火焰,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種詭異的幽綠色。
一道纖細而扭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門口。
那是一個“人”。
一個穿着早已褪色的華美戲服的女人。
她身段窈窕,保持着一個完美的登臺亮相姿態,水袖輕垂,蘭花指微翹。
可她的身體,卻以一種違反人體構造學的角度,詭異地折疊着。
脖子歪向一側,幾乎與肩膀平行,臉上塗着厚厚的、早已開裂的油彩,看不清本來的面目。
最恐怖的,是她的喉嚨。
那裏沒有皮膚,只有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能清晰地看到裏面震動的、已經不屬於人類的聲帶組織。
怨伶!
安王派出的,新的狩獵者。
【怨伶視角】
嗓子……我的嗓子……
好疼。
那個男人,那個王爺,他說了。
只要把那個女孩帶回去,我就能擁有一副新的嗓子。
一副能唱出《驚鴻舞》的,全天下最好的嗓子。
我又能站在臺上了。
台下會有數不清的看客,他們會為我鼓掌,為我喝彩,為我擲來漫天的金銀。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只能唱着這首悲傷的《斷橋》,一遍又一遍。
那個小女孩在哪裏?
哦,看到了。
躲在那個男人身後,像只受驚的兔子。
她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
讓我很不舒服。
像是在冬天裏,一盆冰水澆在了炭火上。
嗤啦一聲,連煙都散了。
必須先解決掉那個礙事的男人。
他看起來意志很堅定,是個麻煩的傢伙。
沒關係。
再堅硬的石頭,也經不住水滴石穿。
再堅定的男人,也總有心裏的缺口。
讓我看看……你的缺口在哪裏……
是那個死掉的老頭嗎?
怨伶的嘴角,在那層層疊疊的油彩下,咧開一個無聲的弧度。
她的歌聲,陡然一變。
不再是哀怨的《斷橋》,而是一段蒼老、嘶啞的,仿佛臨終遺言般的吟哦。
“七安……為師……好不甘心啊……”
【顧七安視角】
恩師的聲音!
幻覺!是幻覺!
顧七安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試圖用疼痛驅散腦中的魔音。
但這一次,效果微乎其微。
那個酷似恩師的聲音,像一把錐子,拼命往他大腦最深處鑽。
“你為什麼要解剖我……我的身體……好冷……”
“你這個不孝的徒弟……你辜負了我……”
“把《鎮祟錄》還給我……”
顧七安雙目赤紅,呼吸變得粗重。
他知道這是假的,是敵人的攻擊手段。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卻是另一回事。
恩師是他唯一的親人,也是他內心最柔軟、最不設防的地方。
怨伶的攻擊,精准、歹毒,直擊他的要害。
他看到那個怪物,正一步步向他們逼近。
它的步伐很慢,很優雅,像是在舞臺上走位,每一步都踏在唱腔的節拍上。
而每一步,都讓顧七安心中的痛苦與悔恨,加深一分。
他握着破核錐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甚至產生了一個荒謬的念頭:也許……我真的做錯了?
也許我應該放下這一切,去陪師父……
“不!”
阿梨的尖叫,打斷了他的沉淪。
女孩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將他推開。
她張開雙臂,像一只護崽的母雞,瘦弱的身體擋在了顧七安和怨伶之間。
她害怕得渾身發抖,牙齒咯咯作響,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但她的眼神,卻沒有絲毫退縮。
“不准……不准你欺負七安哥!”
歌聲,戛然而止。
怨伶停下了腳步。
它臉上的油彩簌簌掉落,露出下面一雙充滿了極致困惑與……驚懼的眼睛。
它看到,在那個女孩的身後,光線仿佛被扭曲了。
自己那無往不利的、足以侵蝕心智的“怨念聲波”,在觸及女孩身體周圍一尺的範圍時,竟然像被投入熔爐的冰塊一樣,無聲無息地消融、瓦解、歸於虛無。
那不是中和,不是抵消。
是湮滅。
是從存在層面上,被直接抹去!
怎麼可能?!
安王的力量,都只是被這女孩“湮滅”。
自己這種由安王催化出的次級品,力量的本質同源,在女孩面前,就像螢火遇到了皓月,連掙扎的資格都沒有!
信息差,致命的信息差!
安王只告訴它,這個女孩是個重要的“物品”,卻沒告訴它,這個“物品”是所有祟物的……天敵!
怨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種恐懼,甚至超過了當年它被毀掉嗓子、在絕望中化為祟人的那一刻。
它不再想什麼新的嗓子,不再想什麼重登舞臺。
它現在只有一個念頭。
逃!
離這個女孩越遠越好!
就在怨伶轉身欲逃的瞬間,顧七安動了。
阿梨的舉動,像一劑強心針,讓他從心魔中徹底掙脫出來。
他看清了。
他看清了怨伶眼中的恐懼,看清了它攻擊阿梨時的無力。
他瞬間明白了什麼。
原來如此!
這才是“湮滅”的真正用法!
不是被動的防禦,而是……主動的領域!
阿梨就是盾,而自己,必須成為那柄刺穿敵人心臟的劍!
“阿梨,別怕!相信我!”
顧七安一聲低喝,從藥材堆裏抓起一把東西,猛地朝怨伶扔了過去。
不是什麼厲害的武器,只是一大捧刺鼻的藥粉。
是硫磺、辣椒粉和幾種刺激性草藥的混合物。
怨伶下意識地用水袖一拂。
嗆人的煙塵彌漫開來,暫時阻礙了它的視線。
就是現在!
顧七安沒有選擇攻擊,而是拉起阿梨的手,轉身就跑!
“走這邊!”
他對這座藏書閣的結構了如指掌,沒有沖向大門,而是撞開了側面一排脆弱的書架。
轟隆一聲,書架倒塌,露出後面一堵墻,墻上有一個不起眼的狗洞。
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逃生路線之一。
兩人狼狽地從狗洞鑽了出去,外面是冰冷的長街。
怨伶尖利的嘶鳴從身後傳來,充滿了被欺騙的憤怒。
它沒想到,在自己的力量被克制的情況下,那個看似精神崩潰的男人,竟然還能保持如此清晰的頭腦,第一時間不是反擊,而是逃跑!
“想跑?”
怨伶的聲音扭曲了,不再是唱腔,而是純粹的、由怨念組成的聲波衝擊。
街道兩旁的瓦礫、碎石,被聲波震得嗡嗡作響。
顧七安拉着阿梨,在廢墟中瘋狂奔跑。
他腦中飛速運轉。
常規手段對它無效,它的要害是聲帶,但速度太快,根本無法精準命中。
精神攻擊……等等,精神攻擊!
它能用聲音勾起我的心魔,那我是不是也能……用某些東西,刺激它的“執念”?
它的執念是什麼?
戲服、唱腔、身段……
是一個演員!是一個名伶!
一個演員最在乎什麼?是舞臺,是觀眾,是……喝彩!
一個毀了嗓子的演員,最恨的是什麼?
是掌聲!是那些她再也得不到的,為別人響起的掌聲!
一個瘋狂的計劃,在顧七安腦中瞬間成型。
他拉着阿梨,猛地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巷子。
巷子的盡頭,是一家被廢棄的……爆竹鋪。爆竹铺内,硫磺与尘土混杂。
顾七安扯出几挂最粗的万响鞭炮,找到火油,尽数泼上。他动作飞快,阿梨则死死盯住巷口。
怨伶那扭曲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生路,怨毒的尖啸撕裂夜空。
它看见了猎物,也看见了那可笑的“玩具”。
就在它张口的瞬间,顾七安敲燃火石!
火蛇狂舞!
轰——!
震耳欲聋的爆鸣,是献给失声名伶最盛大、最残忍的喝彩!怨伶的尖啸戛然而止,它抱着头,身形在模拟的掌声中剧烈扭曲,发出了不成声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