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镇祟录 > 第6章
劇烈的爆鳴聲浪,如同山呼海嘯,淹沒了狹窄的巷道。
逸散的火星濺射在潮濕的墻壁上,發出“滋滋”的聲響,在死寂的夜裏格外清晰。
怨伶不再嘶鳴。
那頂替了掌聲的巨響,是刺入它靈魂深處的烙鐵,將它身為名伶的驕傲與毀滅後的怨毒,一同引爆。它蜷縮在地上,華美的戲服變得黯淡,如墨的長髮散亂,覆蓋住那張無人見過的臉。它的身體正以一種違背物理規則的方式抽搐、溶解,仿佛一尊被投入烈火的蠟像。
成功了。
顧七安緊繃的身體微微一松,劇烈地喘息起來。腎上腺素褪去的疲憊感如潮水般湧上。
但他沒有時間慶祝。
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
對付這種由執念構成的怪物,物理摧毀只是表象,必須要從根源上抹除它的存在印記。
“阿梨,待在這別動!”
顧七安低聲命令,聲音因脫力而有些沙啞。他沒有去看阿梨,雙眼死死鎖定著那團不斷蠕動、縮小的黑影,從懷中摸出了一個油布小包。
展開油布,裏面是數根長短不一、細如牛毛的銀針。
鎮祟銀針。
恩師的遺物,也是他賴以生存的、解構這個瘋狂世界的唯一工具。
他必須在怨伶徹底消散或恢復前,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數據。
關於它的一切數據。
能量構成、祟核位置、精神污染的具體傳導方式……這些,才是比黃金更珍貴的財富。
他弓著身子,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緩緩靠近。
怨伶的抽搐漸漸平息,但它身上散發出的祟氣卻愈發濃郁、冰冷。巷口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光線被扭曲,連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阿梨緊緊捂住嘴,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她看見顧七安的背影,在昏暗中顯得那樣單薄,卻又像一堵無法逾越的墻,將所有恐怖都擋在了外面。
她的心跳得很快,既是恐懼,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安心感。
就在顧七安距離怨伶不足三步之時,異變陡生!
那團黑影猛地抬起頭,儘管沒有五官,但阿梨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無比怨毒的“視線”鎖定了顧七安。
它不再哀嚎,反而發出一陣極其細微、仿佛從古老唱片中傳出的、斷斷續續的唱腔。
“良辰美景奈何天……”
聲音很輕,卻像一根根無形的鋼針,瞬間刺入顧七an的腦海。
顧七安腳步一頓,眼前景象飛速變換。
廢棄的巷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輝煌的戲臺。台下人頭攢動,喝彩聲雷動。他自己,則穿著一身華服,站在臺中央,萬眾矚目。
但他張不開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台下的喝彩,漸漸變成了嘲諷和怒罵。
“啞巴!”
“滾下去!”
無數的穢物朝他扔來,他無處可躲。那種被萬人唾棄的絕望,比死亡更甚。
心魔,再現!
但這一次,顧七安只是微微皺了皺眉。
他經歷過一次,就不會再被輕易動搖。更何況,他現在的目標無比清晰。
“雕蟲小技。”
他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右手猛地一揚,三根鎮祟銀針脫手而出,成品字形射向怨伶。
銀針刺入那團黑影,沒有任何阻礙。
針尾並未如他預想中那樣震動,反而亮起了一陣極其詭異的、微弱的暗紅色光芒。
這不是單純的祟氣反應!
《鎮祟錄》中記載,天外隕鐵對祟氣的反應是發出清冷的白光。紅色……代表著某些被煉化過的、非天然的雜質。
比如……丹藥!
一個可怕的猜想瞬間劃過腦海。
這只怨伶,不是天然而成的!它是被人為“催化”或者“改造”過的!
是誰?
是誰有這種能力和知識,去“餵養”這些恐怖的怪物?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怨伶的身軀猛地炸開,化作一團濃郁的黑霧,朝他撲面而來!
這不是攻擊,是逃跑!
它似乎也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是它的克星,用盡最後的力量,只為遁走。
顧七安瞳孔驟縮,立刻抽身後退,同時大喊:“阿梨,屏住呼吸!”
黑霧的速度極快,瞬間籠罩了半條巷子。
顧七安只覺一股混雜著腐朽與甜膩的氣息湧入鼻腔,腦中一陣暈眩。他暗道不妙,這種霧氣有毒,而且能直接作用於神經。
他立刻咬破舌尖,劇痛讓他恢復了一絲清明。他拉起同樣搖搖欲墜的阿梨,不再猶豫,轉身朝著巷子的另一頭沖去。
身後,黑霧漸漸散去,怨伶的氣息徹底消失了。
但顧七安的臉色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凝重。
他不僅僅是招惹了一個強大的祟人,更可能觸碰到了一個隱藏在災難背後的、更加恐怖的秘密。
“站住!”
一聲冰冷的、充滿威嚴的暴喝,從巷子盡頭傳來。
數十支黑沉沉的軍用手弩,從黑暗中探出,冰冷的箭尖,在微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芒。
一隊身披黑色制式甲胄、手持破甲重劍的士兵,如同鬼魅一般,堵住了他們的去路。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冷峻,頭盔下的雙眼,銳利如鷹。
靖夜司都尉,秦無傷。
他身邊的士兵迅速散開,呈半月形包圍圈,將兩人困在中央,動作整齊劃一,顯然是精銳中的精銳。
阿梨嚇得臉色慘白,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下意識地躲到顧七安身後,死死抓住他的衣角。
秦無傷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爆竹鋪,又看了看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硫磺氣味,眉頭緊鎖。
他接到密報,城西鐘樓一帶的妖邪“怨伶”突然暴動,氣息異常狂亂,便立刻帶隊前來清剿。沒想到,卻在這裏撞見了他們。
一個是上面三令五申要“活捉”的神秘少女。
另一個……則是那個褻瀆屍體、被整個燼都唾棄的瘋子仵作。
“顧七安,”秦無傷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你好大的膽子,不僅違抗禁令,在城中私自走動,還敢劫持朝廷要犯!”
他的視線落在阿梨身上,那種審視貨物般的眼神,讓顧七安極其不舒服。
【秦無傷視角】
搞什麼鬼?
這裏的祟氣殘留,狂暴而混亂,證明剛剛發生過一場大戰。那只連他們靖夜司都束手無策的“怨伶”,氣息竟然消失了。
難道……是被這個仵作解決了?
不可能。
秦無傷立刻否定了這個荒謬的想法。怨伶之強,在於無形無質的精神攻擊,刀劍難傷,符法難侵。他麾下的好手,只是聽到它的歌聲,就心智失守,自相殘殺。
這個賤籍出身的仵作,手無寸鐵,憑什麼?
他看著滿地的鞭炮碎屑,眼中閃過一絲鄙夷。
又是這種上不了臺面的小把戲。用巨響來驚擾妖邪?簡直是癡人說夢。妖邪若是這麼好對付,景朝何至於淪落至此?
一定是用了什麼邪門歪道,或者……是那個女孩的特殊能力。
對,一定是她。
上頭的密令中提到,此女身懷“異香”,能引誘妖邪,亦能克制妖邪。看來,傳聞不假。
而這個顧七安,不過是個投機取巧、利用了女孩能力的卑鄙小人罷了。
想到這裏,秦無傷心中的那一絲驚疑,徹底化為了不屑和厭惡。
“顧七安,我再說一遍,放開那個女孩,束手就擒。看在你曾為朝廷效力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一個體面的死法。”秦無傷緩緩舉起手中的重劍,劍尖直指顧七安的眉心。
他身後的靖夜司士兵,也齊齊拉開了弩機,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顧七安視角】
麻煩了。
顧七安的大腦飛速運轉,分析著眼前的局勢。
硬拼,死路一條。對方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裝備精良,而自己和阿梨剛經歷過一場惡戰,體力和精神都處於低谷。
逃跑?巷子兩頭都被堵死,唯一的變數……是那些殘破的房屋。
但他不能就這麼跑了。
秦無傷的目標是阿梨。這個信息差,是自己唯一的籌碼。
秦無傷和他的上級,顯然知道阿梨的某些秘密,但他們絕對不知道阿梨體質的真正原理,更不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利用阿梨的特性,製作出更高級的“工具”。
他們把阿梨當成一個不穩定的“法寶”,而自己,把她當成一個需要解讀的“課題”和需要保護的“人”。
這就是本質的區別。
顧七安非但沒有放開阿梨,反而將她更深地拉到自己身後,用身體完全擋住了秦無傷的視線。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秦無傷的眼神更加冰冷。
“秦都尉,”顧七安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研究者特有的、令人不悅的條理感,“在你動手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剛才那只‘怨伶’,為什麼會突然消失嗎?”
秦無傷冷哼一聲:“自然是被這位姑娘身上的正氣所克,妖邪遇聖,自行潰散。倒是你,一個仵作,也敢妄談妖邪之事?”
“聖氣?”顧七安幾乎要笑出聲來。
這些武夫的腦子裏,果然只有神佛鬼怪。他們根本無法理解,這個世界運行的底層邏輯,已經被“祟”徹底改寫了。
“不對。”顧七安搖了搖頭,語氣篤定,“它不是潰散,是逃了。”
“一派胡言!”秦無傷怒喝道,“妖邪已被誅滅,你還想妖言惑眾?”
“哦?是嗎?”顧七安的嘴角扯出一抹奇異的弧度,“那你貼近墻壁,仔細聽聽。聽聽那余音……是不是還在?”
他的話,像一句咒語。
秦無傷身後的一名年輕士兵,下意識地側耳傾聽。
巷子裏一片死寂。
不對。
不是死寂。
在寂靜的深處,仿佛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唱腔。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那聲音縹緲不定,如泣如訴,仿佛直接從人的骨髓裏滲出來。
年輕士兵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他猛地捂住耳朵,眼神渙散,喃喃自語:“好聽……真好聽……”
“閉嘴!凝神!”
秦無傷反應極快,反手一記刀柄,重重地砸在那個士兵的後頸上,將他直接打暈過去。
他自己也感覺腦中微微一沉,仿佛有什麼東西想要鑽進來,但被他強悍的意志力給硬生生頂了回去。
秦無傷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驚駭地發現,那只“怨伶”竟然真的沒死!
它只是隱匿了起來,用更詭秘的方式,散播著它的精神污染。若不是顧七安提醒,他們這支小隊恐怕會在不知不覺中,步上之前那些同僚的後塵!
這個仵作……他怎麼會知道?
一種荒謬的、不受控制的寒意,從秦無傷的背脊升起。
“現在,秦都尉,”顧七安的聲音再次響起,像一把冷靜的手術刀,精准地剖開了秦無傷的驕傲,“你還覺得,她是你的‘聖女’,而我是個無關緊要的‘賤民’嗎?”
他頓了頓,看著秦無傷陰晴不定的臉,拋出了自己的籌碼。
“我可以幫你徹底解決它。不僅是它,還有城裏其他所有讓你們靖夜司頭疼的‘東西’。我能告訴你它們的弱點,它們的習性,它們的……殺法。”
“而我需要的,很簡單。”
顧七安的目光,終於和秦無傷的視線在空中交匯,沒有絲毫退縮。
“她,歸我。從今往後,你們靖夜司,不准再碰她一根頭髮。”
“你做夢!”秦無傷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將朝廷要犯交給一個賤籍仵作?這是對他身份和職責的巨大侮辱。
“那就沒得談了。”顧七安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你們就繼續用你們的‘正氣’和長劍,去跟這些聽不見、看不見的‘余音’戰鬥吧。祝你好運。”
說完,他竟然真的拉著阿梨,轉身就要朝一旁的破屋裏鑽。
他算準了秦無傷不敢賭。
一個合格的將領,永遠會把部下的性命放在自己的驕傲之前。
秦無傷此刻就面臨著這樣的抉擇。
他的拳頭握得咯咯作響,甲胄葉片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理智告訴他,顧七安說的是對的,這個仵作身上有著解開謎題的鑰匙。但情感上,他無法接受自己被一個如此輕視的對象威脅。
“你憑什麼?”秦無傷的聲音沙啞而低沉,“我憑什麼相信你?”
顧七安停下腳步,回過頭。
他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扔了過去。
那東西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被秦無傷一把接住。
是一枚小小的、用蜂蠟和棉布製成的耳塞。上面還殘留著幾種草藥馄合的、清涼的氣味。
“這是‘清心塞’。”顧七安的聲音平淡無波,像是在介紹一件尋常物事,“蜂蠟隔絕大部分聲波,裏面的‘凝神草’和‘三葉藿’的粉末,可以通過皮膚滲透,穩定心神,抵禦精神侵擾。戴上它,‘怨伶’的歌聲對你們的影響,會降低七成以上。”
“製作方法很簡單,材料在城裏任何一個廢棄藥鋪都能找到。信不信,用不用,隨你。”
說完,他不再給秦無傷任何反應時間,猛地一腳踹開身邊一堵早已腐朽的墻壁,拉著阿梨,閃身沖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煙塵彌漫。
秦無傷站在原地,沒有下令追擊。
他低頭看著手裏那枚粗糙的耳塞,上面還帶著那個男人的體溫。
蜂蠟……凝神草……三葉藿……
這些東西,他都認得。可他從未想過,它們能以這種方式組合在一起,去對抗那種連百煉鋼刀都無法觸及的妖邪。
這不是邪術,更不是什麼神力。
這是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卻又似乎……隱隱觸摸到邊緣的……“道理”。
“都尉?”身邊的副將低聲問道,“要追嗎?”
秦無傷沉默了許久。
他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同胞,又看了看顧七安消失的方向,最終緩緩搖了搖頭。
“收隊。”
他將那枚耳塞緊緊攥在手心,下達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命令。
“把這裏所有的鞭炮碎屑、藥渣……所有他們留下的痕跡,都收集起來。一點都不要放過。”
“帶回去,給軍中的藥師,給我原樣複製出來!”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他知道,那東西……有用。
今夜,某種他一直以來堅信不疑的東西,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而那個叫顧七安的男人,就像一根楔子,蠻橫地,從那道縫隙裏,狠狠地釘了進來。黑暗吞噬了顧七安和阿梨的身影,只留下彌漫的煙塵和一堵破碎的墻壁。
夜風卷過,帶著腐朽的氣味,吹動著秦無傷甲胄的系帶。
他麾下的靖夜司甲士們面面相覷,握著刀柄的手滲出汗水。他們是王朝最精銳的戰士,面對成群的祟人也未曾退縮,此刻卻對一個手無寸鐵的仵作產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忌憚。
那個男人,他就那麼走了。
像是在自家後院踹開了一扇朽爛的木門,輕描淡寫,毫無留戀。
“都尉……”副將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想問的太多,比如,為什麼不追?比如,那耳塞到底是什麼鬼東西?比如,我們死了這麼多弟兄,就這麼算了?
可話到嘴邊,只化作了那兩個字的稱謂。
秦無傷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自己緊握的右拳上。那枚粗糙的耳塞,帶著另一個男人的體溫,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掌心,也燙著他二十年來建立的信念。
蜂蠟,凝神草,三葉藿。
多麼可笑的組合。
就像用雞蛋去砸城墻,用木棍去捅穿鋼甲。可偏偏,就是這些不入流的東西,去對抗那無形無質,能直接鑽入人腦髓裏的魔音。
這不是道理。
這是歪理。
可它管用。
秦無傷緩緩鬆開手掌,那枚變形的耳塞靜靜躺在他的掌紋裏。上面沾染的清涼草藥氣息,混雜著他自己手心的血腥和汗味,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謬而又真實的味道。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掃過那些還在地上呻吟的同袍,掃過滿地的狼藉和鞭炮的紅屑。
“聽我命令!”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所有甲士渾身一凜,下意識地挺直了脊梁。
“兩人一組,將所有昏迷的弟兄抬回去。其余人……”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語,最終放棄了。
“……把這片地,給我刮一遍。”
“都尉?”副將徹底懵了。刮一遍?這是什麼軍令?
“那個仵作和他丫頭留下的所有東西!”秦無傷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鞭炮的碎紙,燒過的藥渣,他們踩過的腳印旁邊的每一粒塵土!用油布,用皮囊,把所有樣本都給我裝起來!”
“一個腳印,一根頭髮,都不能放過!”
甲士們徹底愣住了。他們是殺人的人,不是撿破爛的。這命令的內容,遠比讓他們去沖鋒陷陣還要匪夷所思。
但沒有人敢再問。
秦無傷眼中的那種狂熱與掙扎,讓他們感到恐懼。那是一種信念崩塌之後,急於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的瘋狂。
“帶回去!交給軍中藥師!”他攥緊了那枚耳塞,仿佛握住了一把無形的鑰匙,“告訴他,如果天亮之前,他復製不出這東西,就讓他提頭來見我!”
命令下達,靖夜司的甲士們沉默地行動起來。他們收起了長劍,笨拙地彎下腰,用他們那雙習慣了殺戮的手,小心翼翼地收拾起地上的垃圾。
月光下,這群黑甲的煞神,看起來像一群可笑的拾荒者。
秦無傷轉身,不再看身後的一切。
他知道,從今夜起,靖夜司的天,要變了。
而這一切,都源於那個叫顧七安的男人,和他手裏這枚……微不足道的耳塞。
***
黑暗的巷道裏,顧七安拉著阿梨的手,像一只靈巧的野貓,在斷壁殘垣間飛快穿行。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得比平時快了幾分。
剛才的對峙,是一場豪賭。
他賭的是秦無傷的底線。一個驕傲的將軍,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榮辱,但絕不會拿部下的性命開玩笑。
他賭贏了。
但他暴露了太多。
“清心塞”的配方並不複雜,只是利用了最基礎的物理隔音和藥物安神的原理。可在這個“萬般皆下品,唯有習武高”的世界,在這個用“正氣”和“符咒”對抗妖邪的時代,這種思路本身,就是一種顛覆。
他等於是親手遞給了秦無傷一把鑰匙,一把能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鑰匙。
這把鑰匙,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喘息之機,也可能……會造就一個更可怕的對手。
秦無傷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執拗的人。一旦他嘗到了“知識”的甜頭,他會像最貪婪的饕餮一樣,不顧一切地去吞噬,去解析,去占為己有。
到時候,自己在他眼中,就不再是一個礙事的仵作,而是一本……活的《鎮祟錄》。
“七安哥……”身後傳來阿梨怯怯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小姑娘的手心滿是冷汗,緊緊抓著他的衣角,身體微微發抖。
顧七安停下腳步,回過頭。
月光透過殘破的屋頂灑下,照亮了阿梨那張蒼白的小臉。她的眼睛很大,像受驚的鹿,裏面滿是恐懼和依賴。
“沒事了。”顧七安的聲音放緩了許多,他松開阿梨的手,反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那個鐵罐頭不敢追上來。”
“他……他們好嚇人。”阿梨小聲說,“比那些……東西還嚇人。”
顧七安沉默了。
他知道阿梨說的“東西”是指祟人。
在末世,最可怕的從來不是怪物,而是活着的人。
“所以我們要找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顧七安拉起她,繼續往前走,“一個足夠安全,也足夠……有趣的地方。”
他拐進一條更為偏僻的死胡同,盡頭是一堵爬滿了枯藤的高墻。墻角下,一個不起眼的狗洞被幾塊破磚掩蓋著。
顧七安挪開磚石,率先鑽了進去。
阿梨猶豫了一下,也跟著爬了進去。
洞口的另一邊,別有洞天。
這裏竟是一座早已荒廢的巨大藏書閣的後院。借著月光,可以看到主樓的輪廓巍峨聳立,雖然門窗朽壞,蛛網密布,卻依舊透著一股莊嚴的書卷氣。
“這裏是……?”阿梨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燼都皇家藏書閣的南院。”顧七安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神色,“我以前跟師父來送過幾次公文,知道這條密道。”
“祟災之後,這裏第一時間被封鎖了。那些大人物只想著搶金銀珠寶,沒人會對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破書感興趣。這裏,反倒成了全城最安全的地方。”
他帶著阿梨,繞過雜草叢生的庭院,從一扇破损的側門溜進了藏書閣內部。
一股混雜著書卷霉味和陳年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
高大的書架直抵穹頂,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種典籍。大部分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但保存得還算完好。
這裏是知識的海洋,也是……力量的源泉。
顧七安的眼睛亮了起來,那種光芒,比在義莊解剖台上發現新線索時還要熾熱。
他快步走到一排書架前,手指拂過那些書脊,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肌膚。《輿地紀》、《百草綱目》、《天工開物》、《毒經注疏》……
這些在太平年間被文人墨客視為瑰寶的典籍,在末世,就是最強大的兵器譜!
“我們……就住這裏嗎?”阿梨小聲問,這裏太大了,也太黑了,讓她有些害怕。
“對。”顧七安回過頭,他從懷裏掏出火折子,點亮了墻角一盞早已幹涸的油燈裏殘存的燈芯。
昏黃的光暈驅散了些許黑暗,也照亮了他臉上那種近乎狂熱的表情。
“阿梨,記住。在這個鬼地方,刀劍只能讓我們跑得快一點,但這些東西……”他指著滿屋子的書,“能讓我們活下去。”
他找到一些破布,簡單清理出一小塊空地,又從隨身的包裹裏拿出一個水囊和半塊幹餅遞給阿梨。
“先吃點東西,然後好好睡一覺。從明天開始,我們有很多事要做。”
看著顧七安開始有條不紊地檢查門窗,尋找可以利用的木板加固防禦,阿梨默默地啃著幹餅。
她看著這個男人的背影,清瘦,卻異常可靠。
他身上沒有那些大人物的威風,也沒有靖夜司士兵的煞氣,他只有一股……奇怪的執拗。對屍體的執拗,對真相的執拗,還有對這些……舊書的執拗。
阿梨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找到了一個可以被稱之為“家”的地方。
***
靖夜司,軍部藥房。
刺鼻的藥味混雜著血腥氣,讓人聞之欲嘔。
軍中首席藥師劉老三,正打著哈欠,準備關門去睡個回籠覺。他這輩子,最擅長處理的是刀傷、箭傷,配制的是金瘡藥、行軍散。
對於那些發瘋的“祟人”,他和其他人一樣,敬而遠之。那是超出了藥理範疇的東西,是“邪祟”,該由道士和高僧去處理。
就在這時,藥房的門被人一腳踹開。
秦無傷帶著一身寒氣和殺意,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都……都尉?”劉老三嚇得一個哆嗦,手裏的算盤都掉在了地上,“您……您怎麼來了?”
秦無傷沒有廢話。
他將幾個用油布包裹的、散發著怪味的樣本,連同那枚被他捏得變形的耳塞,一股腦地扔在了藥師的桌子上。
嘩啦一聲,鞭炮紅屑、黑乎乎的藥渣、混著泥土的碎布料,灑了一桌。
劉老三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看着秦無傷,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垃圾,一臉的不可置信。
“都尉,這是……”
“閉嘴。”秦無傷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給我看。”
劉老三不敢再多問,他顫巍巍地拿起鑷子,小心翼翼地撥弄著那堆東西,然後拈起了那枚古怪的耳塞。
他湊到鼻尖聞了聞。
“蜂蠟……凝神草……三葉藿……”他很快就辨認出了成分,眉頭皺得更深了,“都尉,這……這不就是些安神的玩意兒嗎?蜂蠟封耳,倒是有點意思,鄉野間用來防蟲蟻的土方子罷了。這能有什麼用?”
在他看來,這東西簡直是兒戲。
用這玩意去對付能讓靖夜司精銳都心神失守的妖邪?開什麼玩笑!
“土方子?”秦無傷冷笑一聲,他猛地抓住劉老三的衣領,幾乎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雙眼赤紅地盯著他。
“就這個土方子!在我三十個弟兄被魔音貫腦,像豬狗一樣倒地抽搐的時候,它讓我們站著走出了那座鐘樓!”
“就這個土方子!它比你配的那些名貴藥材,比老子手上這把百煉的鋼刀,都有用!”
秦無傷的怒吼在藥房裏回蕩,震得藥櫃上的瓶瓶罐罐嗡嗡作響。
劉老三被嚇得面無人色,他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秦無傷。這位都尉一向以冷靜沉穩著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他終於意識到,事情遠非他想象的那麼簡單。
秦無傷松開手,劉老三癱軟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秦無傷指著桌上的耳塞,一字一頓地說,“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一模一樣的東西,而且,我要一千副!”
“一……一千副?”劉老三的聲音都變了調,“都尉,材料倒是不缺,蜂蠟庫房裏有的是,草藥也都是些尋常貨色。可……可這東西真的……”
“我再說一遍。”秦無傷的眼神冰冷得像塊寒鐵,“我要看到結果。我不需要你的質疑,只需要你的手。”
他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麼,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研究一下那些藥渣。”他指著那些黑色的粉末,“分析出它們原來的配方,看看混合在一起,除了能炸,還能有什麼別的用處。”
劉老三看著秦無傷決絕的背影,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他隱約感覺到,這位都尉帶回來的,不僅僅是一枚古怪的耳塞和一堆垃圾。
而是一種全新的,他完全無法理解,卻又讓他莫名感到戰栗的……思路。
他低下頭,再次拿起那枚耳塞,放在油燈下仔細端詳。
蜂蠟包裹著棉布,手法粗糙,卻嚴絲合縫。裏面的草藥粉末,因為體溫的緣故,藥性似乎被激發得更為充分。
隔絕聲音,安撫心神……
這真的是一個仵作能想出來的東西?
劉老三行醫大半輩子,第一次對自己腦子裏的那些醫書典籍,產生了懷疑。靖夜司的藥房裏,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將劉老三蒼白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秦無傷離開後,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壓才緩緩散去。劉老三癱在椅子上,額頭的冷汗浸濕了鬢角,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他顫抖的手再次拿起那枚粗糙的蜂蠟耳塞。
“仵作……”他喉嚨裏咕噥著,這個詞從他嘴裏說出來,仿佛帶著一股不可思議的荒謬感。
行醫救人,講究的是君臣佐使,藥理相合。他腦子裏的醫書典籍,可以從藥房門口堆到靖夜司大門外。可那些典籍,救不了在鐘樓裏抽搐的精銳。
反倒是這個來自賤籍仵作的“土方子”,成了救命的稻草。
他將耳塞湊近鼻尖,再一次細細分辨。凝神草安撫心神,三葉藿清竅醒腦,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但配比……恰到好處,多一分則濁,少一分則弱。最關鍵的是蜂蠟,隔絕聲音,同時用體溫將藥性緩緩蒸騰出來,直入耳竅。
隔絕物理的聲,安撫內心的神。
這思路,太野了!野得讓他這個科班出身的老藥師感到羞愧。
他猛地站起來,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奇異的動力。他走到那堆黑色的藥渣前,用藥鏟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些粉末。
他沒有去分析什麼深奧的丹方,而是直接用最基礎的法子——聞、捻、燒。
一股熟悉的硫磺味。
他捻起一點,指尖傳來細膩的顆粒感,是磨得極細的木炭粉。
最後,他用鑷子夾起一粒微不可察的晶體,放在火上。
“噗”的一聲,一簇簇明亮的火花爆開。
硝石。
硫磺,木炭,硝石……
劉老三的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這他媽不是“黑火藥”的基礎配方嗎?就是市井裏過年放的炮仗裏的玩意兒!
那個仵作,用一包自製的,威力可能大點的炮仗,在鐘樓裏製造了爆炸?
他用這東西,去對付那恐怖的“怨伶”?
劉老三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打濕。他明白了。都尉說的“炸”,根本不是什麼高深的術法,而是一種……他從未想過的戰術。
那個仵作,他從一開始就沒想著用丹藥去殺死妖邪。他在用腦子!他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製造混亂,創造機會!
一種全新的,冰冷而高效的邏輯,像一把手術刀,殘忍地剖開了劉老三僵化的認知。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引以為傲的醫理藥學,在這種真正的生死絕境面前,是多麼的蒼白無力。
他不敢再有絲毫怠慢,立刻沖向藥材庫。他要趕在天亮前,把那一千副耳塞,分毫不差地做出來。
與此同時,秦無傷獨自走在靖夜司空曠的校場上。
夜風吹過,帶著血腥和腐敗的氣息。他沒有回自己的營房,腦子裏亂成一團漿糊。
恥辱、後怕、迷茫,還有一絲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興奮。
他回憶著鐘樓裏的每一個細節。那歌聲響起時,他身邊最悍勇的親衛,一個個捂著腦袋栽倒,口鼻流血,像是被無形的錘子砸碎了魂魄。他自己的腦子也像被塞進一萬根鋼針,意志力在迅速瓦解。
就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那個角落裏的陰影動了。
是那個仵作。
他甚至不記得那人的長相,只記得那雙眼睛,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沒有恐懼,沒有慌亂。
那人把耳塞塞進他耳朵裏,又丟給他那包藥渣,只說了兩個字:“時機。”
然後,他就消失了。像個幽靈。
秦無傷緊緊握住腰間的刀柄,骨節發白。他引以為傲的武藝,他賴以生存的鋼刀,在那種詭異的攻擊面前,屁用沒有。
而那個仵作,用蜂蠟、草藥和一包炮仗,破了這個死局。
這不是挑釁,這是降維打擊。
他一直信奉的,以力破巧,斬妖除魔的信條,被動搖了。
“來人!”他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低吼。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單膝跪地。
“去查。”秦無傷的聲音沙啞,“全城所有的仵作。我要知道,是誰,在鐘樓之戰後活了下來。”
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不要驚動任何人。我要活的,我要他腦子裏所有的東西。”
秩序的劍,第一次渴望去尋求一把,能解剖真相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