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的晨光,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粘稠的寒意。
街道是泥泞的,深深浅浅的车辙印里蓄着浑浊的泥水。低矮的房屋大多是用粗糙的石块和灰泥垒成,屋顶盖着深色的瓦片或厚厚的茅草,不少地方生着墨绿色的青苔。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潮湿的木头、炊烟以及各种生活杂糅在一起的、属于边陲小镇特有的气息。
叶子寒跟在青牛旁,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泞里,溅起细小的泥点。他浑身酸痛,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但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一夜的颠簸跋涉,寒风几乎冻僵了他的骨头,更冻僵了他的心。母亲叶柳氏伏在牛背上,那件厚褂子包裹下的身体冰冷僵硬,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牵动着叶子寒濒临崩溃的神经。小丫蜷缩在母亲身后,小脸苍白,大大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恐惧和麻木。
牛大力沉默地牵着牛绳,他那高大宽厚的背影在晨曦微光中显得异常沉稳可靠。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狭窄、弥漫着早市喧嚣的小巷,最终在一处相对僻静、靠近镇子边缘的巷口停了下来。
巷子尽头,一栋明显比其他房屋更显齐整、带着一个小小院落的青砖瓦房静静伫立。院门半开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木匾,上面刻着三个朴拙有力的大字:百草堂。
“到了。”牛大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停下脚步,示意叶子寒上前。
这就是青牛镇唯一能救娘的希望?叶子寒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恐惧和希冀,踉跄着冲到院门前。
院内,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约莫十二三岁的药童正拿着把大扫帚,有气无力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门口狼狈不堪、满脸焦急的叶子寒和他身后牛背上气息奄奄的妇人,脸上露出一丝见怪不怪的麻木。
“陈郎中!陈郎中在吗?!救命啊!”叶子寒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恳求。
药童停下扫帚,上下打量了叶子寒几眼,目光在他那身沾满泥污血渍的破旧衣衫上停留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学徒特有的、近乎冷漠的平静:“找师父?不巧,师父三日前就出诊去了,去了北边三十里外的靠山村,给赵员外家的老太爷瞧病去了。归期不定,少说也得十天半月吧。”
轰隆!
如同晴天霹雳!叶子寒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从头浇到脚!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栽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十天半月?娘她……别说十天半月,连十个时辰都未必撑得住了!
“不…不可能!你骗我!求求你!让陈郎中出来!我娘…我娘快不行了!”叶子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猛地扑上前,试图抓住药童的手臂,声音凄厉绝望。
药童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躲开他沾满泥污的手,脸上露出嫌恶和警惕:“哎!你干什么!我说了师父不在就是不在!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快走快走!别挡着门!”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挥舞着扫帚,做出驱赶的架势,仿佛叶子寒身上带着什么瘟疫。
最后的希望,在眼前轰然破碎,化为冰冷的齑粉。叶子寒呆呆地站在院门口,看着那药童冷漠嫌恶的脸,看着那扇半开着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院门,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悲愤和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呆滞地看向牛背上那毫无声息的母亲。小丫似乎也感受到了哥哥的绝望,从牛背上滑下来,扑到叶子寒腿边,紧紧抱着他冰冷的腿,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却哭不出声,只剩下无声的抽噎。
怎么办?!
天大地大,何处容身?何处求医?!
娘…真的要在他眼前…走了吗?
巨大的无力感和锥心刺骨的痛苦,如同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灵魂。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妹妹,缓缓地、沉重地跪倒在百草堂门前冰冷的泥泞里。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膝盖的布料,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中的绝望万一。
他低着头,额头抵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一夜奔波的疲惫,失去希望的打击,连日来紧绷的恐惧和压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滚落在泥泞的地面,留下浑浊的印记。
牛大力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跪在泥泞中悲恸欲绝的少年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再看看牛背上那毫无生气的妇人,憨厚的脸上眉头紧锁,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解下腰间的水囊,默默地递了过去。
叶子寒没有接。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塌。
就在这时——
“咳咳…咳…人还没咽气呢…嚎个什么丧…晦气…”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痰音和浓浓不耐烦的声音,如同破锣般,突兀地在巷子角落响起。
叶子寒的哭声猛地一滞!他如同被针刺般,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循声望去!
只见在百草堂斜对面,一处堆放杂物的肮脏墙角下,蜷缩着一个乞丐。
那乞丐须发皆白,乱糟糟地如同枯草,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深深皱纹和厚厚的污垢,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他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破得如同渔网般的烂棉袄,露出的手脚干枯如柴,布满冻疮和老茧。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身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里面空空如也。此刻,他正用那双浑浊得如同蒙了层白翳的眼睛,斜睨着跪在泥地里的叶子寒,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一丝极其隐晦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精光。
刚才那刻薄的话语,正是出自这老乞丐之口!
叶子寒的心猛地一沉!一股被冒犯的怒意和绝望中的戾气瞬间涌起!他死死盯着那老乞丐,沾满泥污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一个自身难保的老乞丐,也敢来嘲讽他?!
然而,就在叶子寒怒意升腾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捕捉到身旁牛大力一个极其细微、却让他心头巨震的动作!
一直沉默如同磐石的牛大力,在听到老乞丐声音的瞬间,握着牛绳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他那张憨厚朴实的脸上,眉头皱得更深了,眼神飞快地扫过那老乞丐,里面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不是嫌恶,不是同情,而是一种近乎……忌惮和无奈?!
这个细微到极点的异常,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瞬间刺破了叶子寒被绝望蒙蔽的感知!他猛地将目光从老乞丐身上收回,死死盯住牛大力的脸!
牛大力似乎察觉到了叶子寒的目光,立刻恢复了那副木讷憨厚的表情,避开了叶子寒的视线,只是低着头,轻轻抚摸着青牛的脖颈,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样从未发生。
错觉?
不!绝不是!
叶子寒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看似普通的老乞丐,为何能让牛大力这个沉稳如山的汉子流露出忌惮?!这老乞丐……绝不简单!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质问,再次看向那墙角的老乞丐。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和孤注一掷的希冀!
那老乞丐似乎对叶子寒的目光毫无所觉,依旧蜷缩在那里,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嘴里还兀自嘟囔着:“…哭哭啼啼…有个屁用…阎王要收的人…哭就能哭回来?…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他的话语刻薄依旧,但叶子寒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这老乞丐的浑浊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牛背上气息奄奄的叶柳氏?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垂死的陌生人,倒像是在……审视?或者说……评估?!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叶子寒混乱的脑海!
难道……难道这看似肮脏落魄、满嘴刻薄的老乞丐……他……他就是……
这个念头太过疯狂,叶子寒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他没有选择!母亲的呼吸如同游丝,随时可能断绝!牛大力的异常反应是唯一的线索!他必须赌!赌这万分之一、荒谬绝伦的可能!
叶子寒猛地从泥泞中挣扎着站起!他不再看牛大力,也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泥污和泪水。他踉跄着冲到那老乞丐面前,在对方嫌恶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再次砸进冰冷的泥泞,发出沉闷的声响。
“前辈!求您!”叶子寒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他不再哀求,而是死死盯着老乞丐那双浑浊的眼睛,“求您救我娘一命!只要能救我娘,叶子寒这条命,从此就是您的!当牛做马,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他没有提钱。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诡异的老乞丐,绝不是钱财能打动的!
老乞丐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对叶子寒的举动有些意外,但更多的依旧是那浓得化不开的嫌恶和不耐烦。他掏了掏耳朵,又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浓痰,才用那破锣般的嗓子慢悠悠地道:“小子…跪也没用…你娘…五痨七伤,根基尽毁,心脉枯竭…已是油尽灯枯…别说老头子我…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判词,字字诛心!叶子寒的心瞬间沉入冰窟!难道…真的没救了?
但就在叶子寒眼神即将再次灰败下去时,那老乞丐浑浊的眼珠里,却极其隐晦地掠过一丝如同毒蛇般狡黠的光芒,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嘛…”他拖长了腔调,如同猫戏老鼠,“…这阎王殿的门槛…也不是不能往回拖一拖…”
叶子寒的心猛地一跳!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急切地抬起头:“前辈!您说!只要能救我娘!要我做什么都行!”
老乞丐咧开嘴,露出仅剩的几颗发黄发黑的牙齿,嘿嘿一笑,那笑容在脏污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做什么?嘿嘿…老头子我一把老骨头,要你当牛做马做什么?嫌命长?”
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指了指牛背上气息奄奄的叶柳氏:“要吊住她这口气…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叶子寒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等待着那如同神谕般的宣判。
老乞丐浑浊的目光转向叶子寒,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一字一句地道:“三样东西。”
“其一,云梦泽深处,百年以上的‘赤血茯苓’一块!需得在月圆之夜,子时三刻,于泽心瘴气最浓处,伴生于血鳄巢穴旁的赤红岩壁上所生,通体赤红如血,蕴藏一丝火煞地脉之气者,方为真品!记住,必须是刚离土一炷香内,灵气未散!”
“其二,云雾山脉‘断魂崖’下,寒潭之底,‘九窍寒玉莲’莲子三颗!此莲生于万载寒冰玄煞之地,莲子如玉,天生九孔,触之冰寒刺骨,蕴含至纯寒玉精气!潭底有寒螭守护,非大机缘、大毅力者不可得!”
“其三…”
老乞丐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叶子寒的灵魂!他那枯瘦的手指,竟缓缓抬起,指向了叶子寒背后那个破旧的背篓!
“…其三!便是你篓子里那株…装死装了千把年的‘老泥鳅’!取它三滴‘龙涎玉髓’!”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叶子寒浑身剧震!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赤血茯苓!九窍寒玉莲!龙涎玉髓!
这三样东西,哪一样不是传说中的天材地宝?!哪一样不是生长在绝凶之地、有凶物守护?!尤其是最后一样!这老乞丐…他竟然一口道破了龙涎草的存在!甚至直接点明了需要它的“龙涎玉髓”!
他是谁?!
他怎么会知道?!
他到底想干什么?!
巨大的震惊、恐惧和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叶子寒彻底吞没!他猛地回头看向牛大力,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质问!
牛大力此刻也抬起了头,那张憨厚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深的、近乎认命般的无奈。他看着那老乞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更加沉重的叹息,轻轻摇了摇头。
老乞丐对叶子寒的震惊和牛大力的反应视若无睹。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戏谑和残酷的光芒,盯着脸色煞白、如同石化般的叶子寒,慢悠悠地补上了最后一句话,如同魔鬼的耳语:
“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取来之时,便是你娘续命之机!”
“记住小子,你只有七天!”
“七天之内,东西到不了老头子手上…”他咧开嘴,露出森然的黄牙,“…就等着给你娘…收尸吧!嘿嘿嘿…”
阴冷的笑声在清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