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修真小说 > 窥药仙途 > 第2章
沉重的背篓压在肩上,湿透的药草贴着后背,带来冰冷黏腻的触感。叶子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山路上,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沾湿了本就湿透的裤腿。雨后的山林,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泥土、腐叶和新生草木混合的浓烈气息,本该是生机勃勃的景象,此刻落在他眼中,却只剩下无边的警惕和潜藏的危险。
他跑得很快,几乎是连滚带爬,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感。湿滑的草鞋好几次踩在松动的碎石上,让他踉跄着险些摔倒,但他总能凭着多年攀爬练就的本能稳住身形,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去。他不敢回头,总觉得身后那片寂静的山林里,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正盯着他背篓的最底层——那包裹在破布里的“枯草”。
《草木通玄经》。
那五个古拙的大字,如同冰冷的烙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脑海深处。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晕眩和刺痛,提醒着他昨夜破庙里的遭遇绝非梦幻。而手中那株被“鉴定”为“千年龙涎草”的枯草,此刻正隔着层层药草和破布,紧贴在他的后腰位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意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八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尖,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寒意。这株草的价值,足以让整个云雾镇血流成河!他叶子寒算什么东西?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采药人,命比山里的野草还贱!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勒紧了他的喉咙。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脚步却丝毫不敢放慢。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必须安全地把它藏起来!
跑!再快一点!
汗水混合着残留的雨水,顺着额角不断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叶子寒胡乱地用沾满泥污的袖子抹了一把脸,视线扫过前方熟悉的山道拐角。转过那里,就能看到云雾山外围那条被采药人踩出来的、通往山下小镇的主路了。通常,那里也会有一些从其他方向下山的采药人。
就在他即将冲出林荫,踏上那条相对开阔些的山路时——
“呦!这不是咱们叶大采药人吗?跑这么快,后头有鬼追啊?”
一个粗嘎刺耳、带着浓浓戏谑和恶意的声音,如同破锣般,突兀地在前面响起。
叶子寒的心猛地一沉,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拐角处几丛湿漉漉的灌木,看到了前方山路上横亘着的几道身影。
为首一人,身形壮硕得像一头人立而起的黑熊,正是“黑熊”张莽!他敞着胸膛,露出浓密的胸毛和虬结的肌肉,雨水打湿了他油腻的头发,紧贴在宽阔的脑门上,一双三角眼正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叶子寒,嘴角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膀大腰圆的跟班,一个脸上有道疤,另一个缺了颗门牙,都抱着胳膊,堵在山路中间,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猫戏老鼠般的狞笑。
他们三人身上都带着泥点,显然也是刚从山上下来不久,但看他们那副气定神闲、故意堵路的架势,分明是早就等在这里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叶子寒的脚底板直冲头顶,比刚才独自在林中狂奔时的恐惧更甚!张莽!这个仗着“仁和药铺”张扒皮的势,横行霸道,专门在采药人下山的路上设卡“抽头”的恶棍!
“怎么?哑巴了?”张莽见叶子寒僵在原地不说话,嗤笑一声,迈着沉重的步子,带着两个跟班,一步步逼近。泥泞的山路在他脚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叶子寒紧绷的心弦上。“老子问你话呢!大清早跑得跟兔子似的,是不是……挖到什么宝贝了?嗯?”他故意拉长了尾音,三角眼里闪烁着贪婪和审视的光芒,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在叶子寒身上和他背后的药篓上来回刮着。
叶子寒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那藏着龙涎草的包裹上。他强迫自己低下头,掩饰住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惶,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没有,莽哥。就是…就是雨太大了,急着下山。”
“急着下山?”张莽走到叶子寒面前,庞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几乎将他完全笼罩。一股混合着汗臭、劣质烟草和隔夜酒气的浓烈体味扑面而来,熏得叶子寒胃里一阵翻腾。张莽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叶子寒背后的药篓边缘,猛地往下一拽!
叶子寒猝不及防,被这股大力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背篓里的药草一阵乱响。
“让老子看看,你叶大采药人今儿个的‘急事’,到底值几个钱!”张莽狞笑着,粗壮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探进背篓,如同扒拉垃圾一样,粗暴地翻搅起来。
叶子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忍着反抗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不能动!绝不能动!篓子最底下就是那要命的龙涎草!一旦被发现……
张莽那双沾满泥污的大手在药草堆里一阵乱掏乱翻。那些被雨水泡过又被叶子寒慌乱塞进去的紫背藤、铁线蕨、黄精根等草药,本就品相受损,此刻在张莽粗暴的动作下,更是被揉搓得叶片破碎,根须断裂,显得更加凌乱不堪,价值大跌。
“啧啧啧,”张莽看着被自己翻出来的、品相明显不佳的草药,嫌弃地撇了撇嘴,“叶子寒,你小子是越来越没用了啊?瞧瞧,这都采的什么玩意儿?一堆破草烂根,喂猪猪都嫌塞牙!”他随手抓起一把被揉烂的紫背藤叶子,在叶子寒眼前晃了晃,然后像丢垃圾一样扔在地上,溅起几点泥浆。
叶子寒低着头,看着那几片沾满污泥的深紫色叶子,心头如同被针扎了一下。那是他清晨在千丈崖壁上冒着生命危险采到的,是妹妹小丫的汤药钱……但他此刻只能死死忍着,一声不吭。
“莽哥,这小子穷得叮当响,能有什么油水?”脸上带疤的跟班在一旁帮腔,语气轻蔑。
“就是,看他那怂样,跟个鹌鹑似的。”缺门牙的跟班也嗤笑道。
张莽似乎也觉得从这堆“破烂”里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他粗鲁地将手从药篓里抽出来,顺势在叶子寒那件破旧的粗布短衫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污和草屑,留下几道肮脏的印子。
“算你小子今天走运!”张莽拍了拍叶子寒瘦削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身子又是一晃。“这些破烂玩意儿,老子都懒得替你保管了!”他故意把“保管”两个字咬得很重,满是威胁的意味。“滚吧!下次要是再让老子撞见你‘空着手’下山……”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三角眼里凶光毕露,凑近叶子寒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一股浓烈的口臭,“老子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爬着回去!”
冰冷的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叶子寒的耳廓。他浑身僵硬,低着头,只能看到张莽那双沾满泥巴的破草鞋。屈辱、愤怒、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谢…谢莽哥。”
“滚!”张莽不耐烦地一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叶子寒如蒙大赦,立刻将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的背篓重新背好,甚至来不及整理里面狼藉的药草,低着头,贴着山路的边缘,几乎是逃也似的从张莽三人身边挤了过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三道如同芒刺在背的、充满嘲弄和恶意的目光。
一直走出去很远,直到拐过下一个山坳,彻底看不见张莽他们的身影,叶子寒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泥泞里。他扶住旁边一棵湿漉漉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冷汗已经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他颤抖着,极其小心地反手摸了摸背篓最底层。隔着凌乱的药草和那层破布,能感觉到那包裹着“枯草”的布包依旧安稳地躺在那里。
万幸!张莽只翻搅了表面的普通草药!那株要命的龙涎草,还安然无恙!
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瞬间席卷了他,但同时,一股更加冰冷的寒意也深深浸入骨髓。张莽的威胁言犹在耳。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下下次呢?只要他还在这云雾山采药,就永远躲不开这头贪婪的“黑熊”!而背篓里的秘密,就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雷火符,一旦暴露,第一个扑上来将他撕碎的,很可能就是张莽和他背后的张扒皮!
叶子寒靠在湿冷的树干上,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闪过《草木通玄经》那五个沉重的大字。仙缘?这分明是悬在头顶的利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捡到的,不仅仅是一份天大的机缘,更是一个足以将他和他整个家都碾成齑粉的沉重枷锁。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山风吹过,让叶子寒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将那些纷乱绝望的念头暂时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安全下山,然后……处理掉背篓里的“烫手山芋”!
他重新背好药篓,里面的药草被张莽翻搅后显得更加凌乱破败。他不再奔跑,而是迈着沉重而警惕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云雾镇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也踏在他沉甸甸的心上。
……
当叶子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终于踏上云雾镇那铺着凹凸不平青石板的街道时,日头已经微微偏西。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被午后的暖风一吹,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土木房屋,屋顶覆盖着深色的瓦片,不少地方长着青苔。店铺的幌子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荡着,空气里混杂着饭菜、牲口、草药、汗水和各种难以言喻的生活气息。
他径直走向镇子西头,那里聚集着几家收售药材的铺子。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药味。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家挂着“济世堂”褪色招牌的药铺前。这家铺子门脸不大,掌柜姓李,是个干瘦的老头,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眼神却精明的很,算账时锱铢必较,但比起张扒皮的“仁和药铺”,名声好歹没那么臭。
叶子寒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依旧有些紊乱的心跳和紧绷的神经,然后才掀开那半旧的蓝布门帘,走了进去。
药铺里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药材的沉厚气味。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布满小抽屉的药柜。柜台后面,李掌柜正戴着老花镜,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光,用一杆小小的黄铜戥子仔细地称量着一堆晒干的蝉蜕,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听到门帘响动,李掌柜头也没抬,只从老花镜上方撩起眼皮瞥了叶子寒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戥子,干瘪的嘴唇动了动:“来了?背篓放地上。”
叶子寒默默地将沉重的背篓卸下,放在柜台旁的地面上。动作间,他极其小心地控制着背篓的角度,确保最底层那个包裹不会暴露出来。
李掌柜慢条斯理地称完蝉蜕,记录在账本上,这才放下戥子,绕出柜台。他走到叶子寒的背篓前,蹲下身,伸出枯瘦的手指,开始翻检里面的药草。动作比张莽文雅许多,但眼神却同样挑剔而精准。
“啧,”李掌柜拿起几根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又被张莽揉搓得断了几处的紫背藤,对着光线看了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紫背藤…品相太差了!叶都烂了,根也伤了,药性大损。”他随手将紫背藤丢到旁边一个专门放次品草药的竹筐里。
叶子寒的心跟着那紫背藤一沉,嘴唇抿得更紧了。
李掌柜又拿起那几朵颜色暗淡的石斛花,摇了摇头:“石斛花,火候不够,开败了才采的吧?灵气都散了。”同样丢进次品筐。
接着是铁线蕨、岩须、石耳……李掌柜的手指翻飞,如同最无情的判官,每一株药草在他口中都被挑出或多或少的毛病:“湿气太重…”“泥沙没洗净…”“根须不完整…”“年份太浅…”
叶子寒沉默地听着,看着自己辛苦一天、甚至冒着生命危险采来的药草,被一样样打入“次品”的行列,心中一片苦涩。他知道李掌柜的挑剔并非完全无理,雨水的浸泡和张莽的破坏确实让药草品相大跌。但这每一句评判,都像是在他本就拮据的生活上,又狠狠剜去一块肉。
很快,背篓里只剩下那几块沾着泥的黄精根看起来还算完整。李掌柜拿起最大的一块,用小刀刮掉一点外皮,看了看里面的肉质,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丝:“也就这几块黄精根还算凑合,勉强能用。”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柜台后,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了几下。
“紫背藤,次等,算你五枚铜板。”
“石斛花,残次,两枚。”
“铁线蕨,湿损,三枚。”
“岩须、石耳…杂碎一堆,算三枚。”
“黄精根三块,品相尚可,三十枚。”
算盘珠子最后一定格。
“拢共,”李掌柜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着叶子寒,吐出两个字,“四十三枚。”
四十三枚铜板!
叶子寒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这个价格,比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低!以往品相好的时候,光是那几株紫背藤就能卖到十几枚,黄精根更贵些。如今……这点钱,够干什么?小丫的汤药一副就要二十枚!家里米缸已经见底了!还有盐……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争辩,想说那紫背藤本来品相很好,想说那黄精根其实年份不浅……但他看着李掌柜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身后柜台上那本厚厚的账本,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争辩有什么用呢?药草在人家手上,品相也确实受损了。云雾镇就这几家药铺,张扒皮那里他更不敢去,李掌柜这里……已经是相对“公道”的选择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泞、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破草鞋,低声道:“……好。”
李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旧木钱匣,打开锁,里面堆满了黄澄澄的铜钱。他数出四十三枚,一枚一枚,叮当作响地摞在柜台上。那声音,在寂静的药铺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叶子寒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枚一枚地将那些还带着木匣微温的铜钱抓在手心。粗糙的铜钱边缘硌着他的掌心,沉甸甸的,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重和冰冷。
四十三枚铜板,被他小心翼翼地分成两拨,用两块不同的破布包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那贴着皮肤的冰凉触感,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重新背起几乎空了的背篓,向李掌柜微微躬了躬身,掀开门帘,默默走出了“济世堂”。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行人不多。叶子寒站在药铺门口,看着手里仅剩的几个铜板(他特意留了几枚在外面),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沉甸甸的、藏着龙涎草秘密的布包。巨大的落差感让他胸口发闷。
价值连城的筑基圣药就在他怀里,可他却连给妹妹买药的钱都凑不齐!
这荒谬的现实像一盆冰水,将他昨夜和今晨那点因为“仙缘”而升腾起的、不切实际的悸动彻底浇灭。仙路缥缈,遥不可及。而眼前的困境,却是如此真实而冰冷。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无用的情绪抛开。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有了钱,哪怕只有四十三枚,也要精打细算地花出去!
他首先走向镇子角落一个专门卖粮的杂货铺。铺子很小,门口摆着几个敞开的麻袋,里面是不同成色的糙米和杂粮。叶子寒仔细地看了看,挑了一袋颜色最深、夹杂着不少碎壳和稗子的最次等糙米。这种米口感极差,但胜在便宜。
“老板,这个,来五斤。”叶子寒的声音有些沙哑。
铺子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瞥了一眼叶子寒指着的糙米,又看了看他一身泥泞的寒酸样,懒洋洋地拿起一个破旧的木升子:“五斤?承惠,十五枚铜板。”
叶子寒默默数出十五枚铜板,放在油腻的柜台上。老板收了钱,用升子舀了米,倒进叶子寒带来的一个小布袋里。叶子寒掂量了一下,感觉分量还算足,这才小心地扎紧袋口,放进背篓。
接着,他走向街对面一个卖油盐酱醋的小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
“阿婆,粗盐,一小包。”叶子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老婆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熟练地用一张粗糙的黄草纸包了一小撮灰白色的粗盐粒,用草绳系好递过来:“三枚。”
叶子寒递过三枚铜钱。那一点盐,只够家里吃几天的。但他不敢多买。
怀里剩下的铜钱已经不多了。他攥着那几枚带着体温的铜板,站在略显喧嚣却与他格格不入的街道上,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不远处一家飘着浓郁肉香味的熟食铺子。那铺子门口挂着一排油光发亮、色泽诱人的卤猪头肉和酱肘子,几个穿着体面的镇民正在排队购买。
一股强烈的、源自身体本能的渴望瞬间攫住了叶子寒。他已经记不清上次闻到这样浓郁的肉香是什么时候了。家里常年清汤寡水,油星都少见,更别提肉了。那香味如同钩子,勾得他肚子里空荡荡的肠胃一阵痉挛。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那香味传来的方向挪动了两步。
那金黄油亮的猪头肉,那酱红酥烂的肘子……小丫苍白的小脸,母亲虚弱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妹妹病了这么久,嘴里没一点滋味。娘的身子骨也越来越弱了……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起来:买一点点!哪怕只有一小块!给她们尝尝荤腥!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几乎压倒了理智。他捏紧了手里仅剩的几枚铜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一步一步,像是被那香味牵引着,走到了熟食铺子油腻的柜台前。
“老板…猪头肉…怎么卖?”叶子寒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正在剁肉的老板是个满脸油光的胖子,头也不抬地回道:“上好的卤猪头,肥瘦相间,三十文一斤!”
三十文!叶子寒的心猛地一抽!他怀里剩下的钱,连半斤都买不起!
“那…那能…能切一小块吗?最…最便宜的……”叶子寒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颊因为窘迫而微微发烫。
老板这才抬起头,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破烂、满身泥泞的少年,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随手从案板角落切下薄薄一小片带着不少肥膘和皮的碎肉,那肉片薄得几乎透明,扔在油乎乎的秤盘上,秤杆都懒得打平:“喏,这点儿,算你五文。”
五文!
叶子寒看着秤盘里那一点点可怜的肉,再看看老板那副打发叫花子的神情,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屈辱涌上心头。五文钱,在平时够买两个粗面馍馍了!就换来这么一点点碎肉……
他几乎想转身就走。但妹妹小丫渴望的眼神,母亲虚弱的样子,还有那钻入鼻腔、挥之不去的肉香,最终让他颤抖着手,将仅剩的五枚铜钱,一枚一枚,放到了油腻的柜台上。
老板用两根油腻的手指拈起铜钱,随意丢进钱盒,然后用一张更小的、沾着油渍的草纸,将那薄薄一片肉随意一裹,丢给叶子寒:“拿好。”
叶子寒接过那小小的、还带着温热油腻感的纸包,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紧贴着那装着糙米和盐的布袋。纸包上传来的微弱油渍,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带来一点点油腻的温热感。
怀里揣着仅剩的三十枚铜板(买药的钱),背篓里装着五斤糙米和一包粗盐,还有那个价值连城却又不能见光的布包,叶子寒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镇子最西头、靠近云雾山脚的家走去。
那所谓的“家”,不过是山脚下一片贫民聚居地的边缘,几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叶子寒的家在最靠山脚的一间,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黑的土坯,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一看就难以抵挡风雨。一个小小的、用树枝勉强围起来的院子,里面堆着些柴禾和杂物。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挡不住风的破木门,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子很小,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些微光。靠墙是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床铺,上面铺着破旧的草席和被褥。一个瘦弱的身影蜷缩在床上,盖着一床打满补丁的薄被,不时发出压抑而沉闷的咳嗽声。
“娘…”叶子寒放下背篓,快步走到床边,声音里带着担忧。
床上的是他母亲叶柳氏。原本还算康健的妇人,自从丈夫叶子峰遭遇山洪去世后,便忧思成疾,加上长期操劳和营养不良,身体彻底垮了下来,常年缠绵病榻,咳嗽不断。
听到儿子的声音,叶柳氏艰难地侧过身,露出一张蜡黄消瘦的脸庞,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看到叶子寒一身泥泞,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寒儿…回来了?咳咳…淋着雨了吧?快…快去换身干衣裳…咳咳咳…”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娘,您别说话,快躺好。”叶子寒连忙上前,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帮她顺气。触手之处,骨头硌人,单薄得让他心惊。
这时,一个更小的身影从屋子角落的阴影里怯生生地挪了出来。那是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泛着不健康的青紫,正是妹妹小丫。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掉了漆的旧陶罐,里面装着半罐清水。
“哥…”小丫的声音细弱蚊蝇,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依赖,还有一丝因为生病而特有的恹恹之色。她看到叶子寒,想靠近,又似乎有些怕他身上的泥污。
看到妹妹这副模样,叶子寒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鼻子有些发酸。他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小丫,看哥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浸透油渍的草纸包,一层层打开。
当那薄薄一片、带着诱人酱红色泽和浓郁肉香的卤肉片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时,小丫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小的鼻翼翕动着,贪婪地吸着那久违的、令人垂涎的香气。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和渴望,甚至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红晕。
“肉…哥…是肉!”小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就连躺在床上咳嗽的叶柳氏,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惊讶和复杂,随即又被浓浓的忧虑取代:“寒儿…这…这得花多少钱啊?咳咳…家里…”
“娘,没事,今天运气好,药卖得还行。”叶子寒打断母亲的话,语气故作轻松。他将那薄薄的肉片小心地撕成更小的两半,将稍大、带着点瘦的那一半递给小丫,另一半则递给母亲。“小丫,你和娘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小丫迫不及待地用小手接过那一点点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那浓郁的肉香和油脂在口腔里化开的瞬间,小姑娘的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孩子气的满足笑容,仿佛吃到了世上最珍贵的佳肴。
叶柳氏看着女儿难得露出的笑容,又看看儿子强装的笑脸,再看看递到眼前的那一小片油汪汪的肉,眼眶瞬间就红了。她颤抖着手接过,却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叶子寒,声音哽咽:“寒儿…苦了你了…都怪娘这身子不争气……”
“娘,您说什么呢!”叶子寒连忙握住母亲枯瘦的手,“您和小丫好好的,我才有奔头。快趁热吃了,凉了就腥了。”
看着母亲和妹妹小口小口、无比珍惜地吃着那一点点肉,叶子寒默默转过身,走到屋角的灶台边。说是灶台,不过是用几块石头垒起来的简易土灶,上面架着一口边缘有些破损的铁锅。
他将背篓里的糙米袋子拿出来,打开。看着里面灰扑扑、夹杂着许多碎壳稗子的米粒,他沉默地拿起一个缺了口的旧陶盆,开始仔细地挑拣起来。粗糙的手指在米粒间翻动,耐心地将那些不能吃的稗子、碎石子和草屑一点点挑出去。
屋外,夕阳的余晖透过小小的窗户,在昏暗的屋子里投下最后一片昏黄的光斑。灶膛里,几根干燥的柴禾被点燃,发出噼啪的轻响,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冰冷的锅底。叶子寒舀了几瓢清水倒进锅里,又将挑拣好的糙米小心地倒了进去。
他蹲在灶前,默默地往灶膛里添着细小的柴枝,控制着火候。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脸庞,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皮肤上。那双在悬崖峭壁上攀爬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在挑拣米粒和添柴时,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锅里,浑浊的水渐渐升温,米粒在水中翻滚。一股属于粮食最原始的、带着淡淡土腥气的米香,混合着柴火的烟气,开始在这间破败的小屋里弥漫开来,渐渐压过了草药的苦涩和潮湿的霉味。
小丫吃完了那一点点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抱着空陶罐,依偎在母亲身边,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哥哥忙碌的背影。叶柳氏靠在床头,看着锅里渐渐升腾起的热气,又看看儿子沉默而疲惫的侧影,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是无尽的心疼和酸楚。
叶子寒没有回头。他专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米粥,看着那些灰扑扑的米粒在沸水中一点点舒展开身体,变得柔软、膨胀。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锅里米粥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母亲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妹妹细微的呼吸声……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属于他叶子寒生活的、沉重而真实的乐章。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装着三十枚铜板的布包——那是妹妹明天的药钱。指尖又隔着衣服,碰触到最里面那个紧贴着胸膛的、包裹着“龙涎草”的布包。冰冷坚硬,如同一个沉甸甸的秘密。
仙缘?灵草?筑基圣药?
这些词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眼前锅里翻滚的糙米粥、母亲压抑的咳嗽和妹妹苍白的小脸彻底覆盖。
他拿起一个破旧的木勺,轻轻搅动着锅里的粥水。粘稠的米汤渐渐变得浓稠,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
活下去。
让娘和小丫活下去。
让这锅里的粥,每天都能冒起热气。
这才是他叶子寒此刻,唯一能抓住、也必须抓住的东西。
至于那深藏脑海的《草木通玄经》,那怀里的千年龙涎草……他暂时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它们如同悬在深渊之上的浮桥,看似通向光明的彼岸,但脚下,是深不见底、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只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他依旧要背起药篓,踏上那条通往云雾山的、布满荆棘和危险的山路。为了这锅里的粥,为了那三十枚铜板换来的药。
日子,还得一天天过。在这泥泞里,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地,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