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熹,远山如黛。
灰白色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尽,慵懒地缠绕在铁线崖那陡峭嶙峋的岩壁上。千丈绝壁,如同大地被巨斧粗暴劈开的一道狰狞伤疤,沉默地矗立在云雾山脉边缘,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也隔绝了凡俗的烟火气。
崖壁上,一道渺小的身影正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如同壁虎般缓慢而谨慎地向上攀爬。
那是叶子寒。
他今年不过十七,身形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韧劲。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精干的轮廓。脚下的草鞋早已磨得起了毛边,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泞与青苔,每一次踩踏在湿滑的岩缝或者凸起的石棱上,都显得异常稳固。他背上那个比他肩膀还要宽大些的旧竹药篓,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里面已经铺了一层半干半湿的泥土,小心翼翼地盛着几株刚采下不久的“三叶青”——这是他今日清晨唯一的收获。
叶子寒微微喘息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很快被山崖间弥漫的湿冷雾气凝成冰凉的水滴,顺着鬓角滑落。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扫过前方那片覆盖着薄薄青苔和蕨类植物的陡峭岩壁。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左上方一道狭窄的石缝深处。
那石缝被几片肥厚的蕨叶半遮半掩,若不细看,极易忽略。就在那幽暗的缝隙底部,几片锯齿状边缘、呈现出奇异深紫色泽的叶子,正顽强地探出头来,叶片上还凝结着几颗饱满欲滴的晨露。
“紫背藤!”叶子寒心中低呼一声,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光芒。
这紫背藤可是好东西!虽然远远比不上那些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仙家灵药,但在云雾山外围这片被无数采药人反复搜刮过的地方,已属难得。拿到山下集市的“百草堂”,运气好时能换到十几枚沉甸甸的铜板,足够妹妹小丫抓上一副治风寒的汤药,还能余下几个铜子,给家里那口破铁锅买点粗盐。
希望的火苗在胸腔里点燃,驱散了攀爬带来的疲惫和山崖的寒意。叶子寒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调整了一下背篓的系带,将腰间那把被磨得锃亮、木柄油润的小药锄稳稳握在手中。
他的动作变得极其轻柔缓慢,仿佛怕惊扰了石缝中沉睡的精灵。他先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覆盖在石缝口的蕨叶拨开,露出后面更清晰的景象。然后,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药锄锋利的尖端以一种极其精准的角度探入石缝深处,轻轻贴住紫背藤那深紫色的、带着绒毛的根部。
“嚓…”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崖壁间的风声掩盖的轻响。
药锄的薄刃如同切入一块凝固的油脂,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便将紫背藤的主根齐整地切断。叶子寒手腕灵巧地一翻一挑,那株根系还带着新鲜湿润泥土的紫背藤,便被他稳稳地托在了掌心。
他仔细端详着这来之不易的收获:深紫色的叶片脉络清晰,边缘的锯齿透着一种野性的生命力,断口处渗出一点点乳白色的汁液,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淡淡草木清香的独特气息。叶子寒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这株紫背藤放入背篓内那层湿土中,特意将它的叶片舒展开,避免挤压。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再次探头,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看了看那石缝深处。确认里面还残留着几株明显幼小稚嫩的紫背藤苗后,他才满意地点点头,用指尖轻轻拨了些碎石和湿土,将那小小的幼苗根部浅浅盖住。
“给后来人留点念想。”他低声自语了一句,声音很快被山风吹散。
这是采药人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也是他父亲叶子峰还在世时,一遍遍耳提面命的道理:“药草是山神的馈赠,取七留三,不绝其根,方是长久之道。”
想起父亲那被山洪卷走前还紧握着药锄的粗糙大手,叶子寒心头掠过一阵钝痛,但很快又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他甩甩头,将那些酸涩的回忆暂时抛开,目光再次投向更高更险的崖壁。
紫背藤带来的短暂欣喜很快被接下来的艰难冲淡。越往上,崖壁越发陡峭湿滑,岩缝间的风也变得凛冽刺骨。可供攀援的凸起和落脚点越来越少,叶子寒不得不将整个身体都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手脚并用,寻找着每一丝微小的借力之处。手指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生疼,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草鞋底也传来阵阵湿滑的触感,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壁虎,在沉默而巨大的山岩间倔强地向上挪移。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雾水,不断从额头滚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也只能用力眨眨眼,用袖子胡乱抹一下,视线片刻不敢离开眼前的岩石。
时间在无声的攀爬中悄然流逝。背篓里的药草又多了几株:一丛叶子背面泛着银光的“石耳”,几根韧性极强、带着特殊腥气的“岩须”,还有几朵颜色黯淡、毫不起眼的“石斛花”。这些草药的名字和模样早已深深刻在叶子寒的骨子里。它们的价值,也清晰地换算成了家中米缸里能添多少糙米,妹妹小丫的咳嗽能不能及时止住,或者给卧病在床的母亲换几帖温和些的补药。
每一次将新采的药草放入背篓,叶子寒都会下意识地掂量一下背后的重量,心中默默计算着今日可能的收获。这些枯燥的数字,是他撑过每一次力竭和危险的唯一动力。山崖静默,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和药篓偶尔的吱呀声,在空旷的绝壁上显得格外清晰。
当背篓的重量终于让他感到一丝吃力,抬头望去,离崖顶那片相对平坦、生长着更多草木的区域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叶子寒果断地停下了攀爬的脚步。他找到一处向内凹陷、勉强能容身的浅浅岩窝,将身体紧紧蜷缩进去,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呼…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灼痛感。
他解下腰间那个用厚实老竹筒制成的水壶,拔掉塞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山泉水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战栗的舒畅。他不敢多喝,只润了润嗓子,便立刻将水壶塞紧,重新挂回腰间。这是他今天的水,必须撑到下山。
叶子寒抬起头,目光望向崖顶的方向,眼神里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了然。那片区域草药更多,但也意味着更激烈的竞争。他清楚地记得,昨天傍晚下山时,远远看到“黑熊”张莽带着他那几个膀大腰圆的跟班,正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得意洋洋地从那个方向下来。张莽是镇上“仁和药铺”大掌柜张扒皮的亲侄子,仗着这层关系和一身蛮力,几乎霸占了云雾山外围几处最肥的采药点,像一头真正的黑熊,凶蛮地驱赶着其他胆敢靠近的采药人。
叶子寒知道自己的斤两。他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把小药锄。跟张莽那伙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父亲叶子峰当年就是性子太直,不肯向张扒皮低头,才被处处刁难,最后为了采一株珍贵的“云雾芝”冒险深入险地,遭遇了那场可怕的山洪……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这山崖的冷风更刺骨。叶子寒猛地打了个寒颤,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阴冷的记忆和恐惧一同甩掉。他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油润光滑的药锄木柄——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遗物。
“活着回去。”他对自己说,声音低哑却坚定,“小丫和娘,还在家等着。”
他不再仰望那诱人却危险的崖顶,而是将目光投向下方,在那些更陡峭、更隐蔽、更不引人注目的岩缝和背阴处仔细搜寻起来。那是属于他叶子寒的战场。
日头在不知不觉中越爬越高,驱散了崖壁间最后一丝残留的薄雾,将岩石晒得微微发烫。背篓里的重量也在缓慢而持续地增加着。虽然再没有紫背藤那样的惊喜,但几株年份尚浅但品相不错的“铁线蕨”、一小把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岩薄荷”,还有几块沾着新鲜泥土的“黄精根”,都让叶子寒的心头踏实了不少。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又被山风吹得冰凉。手臂和大腿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用力,传来一阵阵酸胀的抗议。
他再次停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岩壁上蹭到的泥灰,抬头望了望天色。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正中了,炽烈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千丈绝壁映照得一片白晃晃的刺眼。
“该下去了。”叶子寒喃喃自语。午后的山崖,阳光炙烤下,岩石表面温度会急剧升高,湿滑的青苔更容易脱落,危险系数大增。而且,下山的路同样漫长而耗费体力。
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背篓的位置,让重心更稳,然后开始沿着来时隐约记下的路线,手脚并用地向下攀爬。比起向上,下山对技巧和胆量的要求更高,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地试探落脚点的稳固程度,手臂也要时刻承担着身体的重量,防止因重心不稳而滑坠。
就在他下到离崖底那片相对平缓的杂树林还有大约三分之一高度时,一阵异样的风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
这风起得极其突兀,带着一股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的沉闷气息。它不再是之前崖壁间那种清冷的穿堂风,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头发慌的压迫感,猛烈地拍打在崖壁上,发出呜呜的怪响,卷起地上的碎石和枯叶,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叶子寒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碧蓝如洗。此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大墨笔,饱蘸了浓黑的墨汁,在苍穹之上肆意泼洒!大团大团厚重得化不开的铅灰色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从西边天际汹涌翻滚而来,层层叠叠,迅速吞噬着残余的蓝天。天色在几个呼吸间就变得如同黄昏般晦暗阴沉。
“糟了!”叶子寒脸色瞬间煞白。
这绝非寻常的午后阵雨!这是云雾山脉深处酝酿的、带着山洪气息的暴雨!一旦被这雨困在这光秃秃的崖壁上,湿滑的岩石,狂暴的山风,再加上随时可能出现的山洪或落石……他几乎不敢想象那后果。
几乎是出于本能,叶子寒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锁定了下方不远处、靠近崖底那片杂树林边缘的一个模糊轮廓——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山神庙!那残破的屋顶在昏暗的天色下若隐若现,此刻却成了他眼中唯一的生路!
求生的欲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谨慎。叶子寒再也顾不上节省体力,也顾不得寻找最稳妥的落脚点。他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移动。尖锐的岩石边缘刮破了手掌和膝盖的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他也浑然不觉。背上的药篓剧烈地颠簸着,里面的药草互相挤压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但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辛苦采来的药材是否会受损。
他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冲进那座破庙!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愤怒挥下的巨鞭,撕裂了浓墨般的乌云。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山崖都劈碎的炸雷!巨大的声浪在狭窄的崖壁间疯狂回荡、碰撞,震得叶子寒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仿佛要跳出胸腔。
几乎在雷声炸响的同时,冰冷的、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冰雹般,噼里啪啦、毫不留情地砸落下来!第一滴雨水砸在叶子寒仰起的脸上,力道大得让他感觉像是被小石子击中,生疼!紧接着,无数雨点汇成狂暴的雨线,织成一张冰冷刺骨、密不透风的水网,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视线瞬间被密集的雨帘模糊,眼前一片水雾茫茫。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灌进他的脖颈、衣领,顺着皮肤往下淌,带走身体里仅存的热量,让他忍不住牙齿打颤。脚下的岩石更是变得如同涂了油一般滑腻,每一次落脚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失足。
“快!再快点!”叶子寒在心里嘶吼着,牙关紧咬,牙龈甚至渗出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眉毛不断流下,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着记忆和感觉,朝着下方那座破庙的轮廓拼命挪动。每一次滑落,每一次险之又险地抓住凸起的岩石稳住身形,都让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崖底那片杂树林越来越近,破庙那残破的轮廓在滂沱大雨中也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座极其破败的小庙,黄土夯成的墙壁布满了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大片大片的墙皮早已剥落,露出里面混杂着草梗的土坯。屋顶的瓦片更是残缺不全,如同一个癞痢头,只有靠近山墙的一角还勉强覆盖着些许朽烂的茅草,聊胜于无地遮挡着风雨。庙门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不断有风雨灌入的豁口。
当叶子寒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手脚并用地从那豁口狼狈不堪地滚进庙内时,一道更加粗壮、更加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庙外的黑暗,瞬间照亮了庙内的一切!
“轰咔——!!!”
震耳欲聋的雷声紧贴着破庙的屋顶炸开,整个残破的庙宇仿佛都在瑟瑟发抖,簌簌地落下无数灰尘和细小的碎瓦砾。
借着这刹那间的惨白电光,叶子寒惊魂未定地抬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庙内。
正对庙门的残破神台上,泥塑的山神像早已坍塌了大半,只剩下半截残躯和一只断裂的手臂,歪斜地倒在布满鸟粪和厚厚灰尘的供台上,空洞的眼窝漠然地注视着闯入者。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混杂着枯枝败叶和鸟兽粪便的污浊尘土,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烂和腐朽气味。
然而,就在这破败景象的深处,在神台右侧最阴暗的角落里,电光一闪而逝的瞬间,叶子寒的目光却被牢牢地钉住了!
那里,倚着冰冷潮湿、布满霉斑的墙壁,赫然坐着一具人形的枯骨!
骨架保持着一种倚墙而坐的姿势,头颅微微低垂,仿佛在沉思,又像是力竭而亡。身上的衣物早已在漫长时光中朽烂殆尽,化作了地上尘土的一部分,只余下几缕深色的、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布片痕迹。森白的骨骼裸露在空气中,大部分都被厚厚的灰尘所覆盖,显得灰扑扑的。
但让叶子寒瞳孔骤然收缩的,是那枯骨垂落在身侧、搭在腿骨上的右手!
在那惨白的指骨间,赫然夹着一枚约莫两寸长的物件!
那东西色泽温润,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沉淀了岁月的青白色,即使在厚厚的灰尘覆盖下,也隐隐透着一丝微弱而内敛的光泽。它的形状并不规整,边缘有着明显的断裂痕迹,像是什么东西碎裂后残留的半片。
是玉!半枚残破的玉简!
叶子寒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在寂静的破庙里几乎能听见。外面暴雨如注,雷声轰鸣,庙内却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玉简!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击中了叶子寒。他只是一个最底层的采药少年,生活在云雾山脚的小镇边缘,每日与泥土、草药和铜板打交道。但关于“玉简”的传说,却像山间的风一样,偶尔也会吹进他贫瘠的耳朵里。
那是仙家之物!是那些高高在上、能飞天遁地的修士老爷们用来记录无上功法、玄奥丹方或者珍贵地图的宝贝!传说中,一块记载着普通修炼法门的玉简,在黑市上都能卖出令人咋舌的天价,足以让一个采药人几辈子衣食无忧!
巨大的诱惑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什么枯骨,什么阴森,什么恐惧,在这一刻都被那半枚玉简可能代表的泼天财富和改变命运的机会彻底压倒了!小丫苍白的脸庞,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张莽嚣张的嘴脸,药铺掌柜冷漠的眼神……所有的不甘和渴望,都化作了此刻胸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叶子寒猛地从冰冷潮湿的地上爬了起来,背篓都忘了卸下。他一步一步,带着一种近乎梦游般的恍惚和无法抑制的渴望,朝着墙角那具枯骨走去。脚下的尘土被踩得簌簌作响,在死寂的庙宇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停在枯骨面前,距离那夹着玉简的指骨只有一步之遥。浓烈的腐朽气息混杂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死死锁定了那半枚玉简。
近了看,那玉质果然温润非凡,青白之中仿佛蕴藏着流动的光泽,即使蒙着厚厚的尘灰,也难掩其本质的不凡。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透着一股古老和沧桑的气息。
叶子寒的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他伸出沾满泥污、还在滴着雨水的手,指尖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虔诚和贪婪,缓慢而坚定地伸向那半枚玉简,目标正是它光滑的、未被指骨完全覆盖的表面。
就在他沾着雨水和泥污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玉质表面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枚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残破玉简,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欲盲的青色光华!那光芒强烈得如同实质,瞬间驱散了角落里所有的阴暗,将整个破庙映照得一片惨青!光芒之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小如蝌蚪、闪烁着金光的玄奥符文在疯狂流转、跳跃!
“嗡——”
一声低沉却蕴含着无尽威压的奇异嗡鸣,直接在叶子寒的脑海中炸响!震得他头晕目眩,魂飞魄散!
叶子寒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巨大吸力,猛地从玉简上传来!他伸出的手指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半枚爆发出恐怖青光的玉简,竟然如同融化了一般,化作一道凝练无比的青色流光,快如闪电,顺着他的指尖,瞬间没入了他的掌心!
“啊——!”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开来的剧痛,沿着手臂的经脉,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向他的头颅!叶子寒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庙中央冰冷的泥地上!背篓被撞得滚到一旁,里面的草药散落一地。
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变暗……在彻底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瞬,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墙角那具倚坐的枯骨,在青光爆发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化作了漫天飞灰,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紧接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撕裂灵魂的剧痛,彻底吞噬了他。
……
冰冷、僵硬、沉重……
这是叶子寒意识回归时最强烈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冰冷的河底被打捞上来,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又冷又硬,仿佛不是自己的。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烧红的烙铁,又像是被无数根针不停地穿刺着,传来一阵阵尖锐而持续的抽痛,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破庙那布满蛛网和裂痕的腐朽房梁。几缕微弱的、灰白色的光线,从屋顶巨大的破洞和没有门板的豁口处投射进来,勉强照亮了庙内飞扬的灰尘。
雨停了。
外面一片寂静,只有屋檐残留的雨水滴落在泥地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滴答…”声。
叶子寒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觉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酸软无力,脑袋更是疼得让他眼前发黑。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昏沉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
昨夜…那可怕的雷暴…破庙…枯骨…玉简…青光…剧痛……
破碎而惊悚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让叶子寒瞬间打了个寒颤,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只触碰了玉简的手!
手掌沾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迹(大概是摔倒时蹭破的),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异样?没有伤口,没有灼痕,那半枚玉简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可墙角……叶子寒的目光猛地转向神台右侧那个最阴暗的角落!
那里空空如也!
原本倚墙而坐的枯骨,连同它周围的厚厚灰尘,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地面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印记,边缘异常清晰,与周围布满灰尘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瞬间抹去,只留下一个诡异的空白!
那不是梦!
一股寒气从叶子寒的尾椎骨直冲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着依旧抽痛的太阳穴。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额头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猛地攫住了他!
那感觉并非来自皮肉的痛楚,而是源自头颅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冰冷而沉重,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温润感,深深地“嵌”在了他的脑海深处!像一块顽固的异物,却又隐隐与他产生着某种无法斩断的联系。
更让他惊骇的是,随着他意念无意间的流转,一段庞大、晦涩、古老到无法想象的信息洪流,毫无征兆地从那“异物”中轰然倾泻而出!瞬间充斥了他的整个意识!
那信息太过浩瀚,如同星海倒灌!无数奇异的、闪烁着微光的文字和符号在意识中疯狂旋转、组合、破碎!其中,有五个古拙苍劲、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大字,如同五颗燃烧的星辰,在混乱的信息洪流中骤然亮起,散发出不可逼视的光芒,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草木通玄经》!
紧接着,是无数关于草木的片段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击着他的认知:根须如何汲取地脉灵气,叶片如何捕捉日精月华,花果如何蕴藏天地精华……各种奇形怪状、闻所未闻的草木影像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每一种都带着独特的灵性光辉!
“呃啊!”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轰炸远超叶子寒贫瘠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昏厥过去。他连忙死死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刺激下,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他不敢再有任何探究的念头,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强行掐断了那试图涌入的信息流,如同关闭了一道汹涌的闸门。
脑海深处那沉重异物带来的撕裂感终于缓缓平息,只剩下余痛在隐隐作祟。
叶子寒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沾满泥污的双手,又看了看墙角那空无一物的地面印记,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茫然、后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五个大字所代表意义的懵懂悸动。
《草木通玄经》?那是什么?仙人的东西?为什么会钻进我的脑子里?我会不会……死掉?或者变成怪物?
无数混乱而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他猛地甩甩头,试图将这些惊悚的想法驱散。目光扫过散落在地上的背篓和那些沾满泥污的药草,现实的冰冷瞬间浇灭了心头那点不切实际的悸动。
活着!活着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磐石般压倒了所有的混乱和恐惧。他挣扎着爬起身,顾不上浑身的酸痛和依旧隐隐作痛的脑袋,手脚麻利地将散落一地的药草重新捡起,胡乱地塞回背篓里。这些被雨水浸泡又被泥土弄脏的草药,品相肯定大打折扣,能换到的铜板恐怕也要大打折扣了。想到药铺掌柜那挑剔刻薄的嘴脸,叶子寒的心又沉了几分。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空无一物的墙角印记,仿佛要将昨夜那惊魂一幕彻底烙印在心底,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座给他带来巨大震撼和未知恐惧的破败山神庙。
雨后初霁,山林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气。下山的路比来时更加湿滑泥泞。叶子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精神有些恍惚,脑海中那五个古字《草木通玄经》如同魔咒般挥之不去,与墙角枯骨化作飞灰的景象反复交织。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回到了云雾山外围相对熟悉的区域。前方是一小片相对平缓的向阳山坡,靠近一条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浑浊的小溪。溪边湿润的草地上,生长着大片大片常见的“止血草”(学名小蓟),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尖刺,开着不起眼的紫色小花。这种草药生命力顽强,遍地都是,是采药人最不屑一顾的杂草,通常只会在实在没有收获时,才会顺手薅几把,晒干了卖给药材铺当最低等的填充料,一斤也换不到两个铜板。
叶子寒背着沉重的药篓,心事重重地沿着小溪边缘行走,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片茂盛的止血草丛。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杂草”上,满脑子都是昨夜那诡异的玉简和脑海中沉重异物的隐痛。
就在他下意识地抬脚,准备跨过一丛格外茂盛的止血草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草丛边缘靠近溪水的一块湿润的泥地。
那里,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株枯黄色的“杂草”。
这草样子十分古怪,或者说,十分不起眼,以至于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枯萎的止血草残株。它只有半尺来高,通体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枯黄色,叶片细长干瘪,微微卷曲着,表面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绒毛。它混杂在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之中,显得格外颓败和突兀,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彻底吹散。
叶子寒的脚步顿住了。
倒不是他认出了这是什么,纯粹是这株草枯槁得过于“纯粹”,与周围雨后生机勃发的环境格格不入,吸引了他作为采药人的那点本能的好奇心。
“啧,都枯成这样了,居然还没烂掉?”他嘀咕了一句,纯粹是出于一种职业性的观察习惯。也许是昨夜那诡异经历带来的潜意识影响,也许是那五个大字《草木通玄经》在脑海里留下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印记”在隐隐作祟,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伸出手,用指甲掐住那株枯草靠近根部的位置,稍稍用力,想把它连根拔起来看看究竟。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枯草根部的瞬间——
异变再生!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青光爆发,也没有任何信息洪流涌入。
叶子寒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或者说,是某种超越了视觉的奇异“感知”,猛地“聚焦”在了那株被他捏住的枯草之上!
眼前的一切仿佛瞬间褪去了色彩,只剩下那株枯草在视野中被无限放大、凸显!它那枯黄色的、干瘪的叶片,它那毫不起眼的灰白绒毛,它那深埋在湿泥里的、同样枯黄纤细的根须……所有细节都纤毫毕现!
而就在这株枯草的形象被“定格”的刹那,一行清晰无比、仿佛直接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淡金色小字,毫无阻碍地、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视野”正下方,如同水到渠成般显现:
【千年龙涎草(伪枯态)。筑基圣药。秉地脉龙气残余而生,千年一枯荣,枯时形如朽草,荣时化龙吐涎。此株已历一千二百载枯荣,生机深藏,药性至纯。根须三寸七分处有旧伤虫噬,损一成精华。】
叶子寒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保持着弯腰捏草的姿势,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缩成了针尖大小!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冰冷地倒流回脚底,让他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发热。
千年…龙涎草…筑基…圣药……
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他贫瘠的认知之上!
筑基!那是传说中真正的仙道门槛!是无数炼气修士耗尽一生心血也未必能窥探的境界!一颗最普通的下品“筑基丹”,在黑市上都能卖出足以让一个小家族倾家荡产的天价!而这株草…这株被他当成路边枯草的玩意儿…竟然是筑基圣药?还是千年份的?!
那行淡金色的小字依旧清晰地悬浮在他的“视野”中,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不容置疑的、近乎神谕般的气息。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根须旧伤的描述,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叶子寒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膛,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悸动。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捏着那株枯草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背篓里那些辛苦采来的紫背藤、铁线蕨、黄精根……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
他猛地直起身,如同做贼一般,惊恐而慌乱地扫视着四周。雨后寂静的山林,只有溪水潺潺和鸟雀偶尔的鸣叫。空无一人。
确认安全后,叶子寒猛地低下头,再次死死地盯住手中那株毫不起眼的枯草。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看杂草的随意,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混合着狂喜、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极致复杂情绪。
他小心翼翼地用沾满泥污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枯草根部覆盖的湿泥。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初生的婴儿。
果然!
在那枯黄纤细的根须上,距离根部大约三寸七分的位置,赫然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褐色斑点!斑点周围的根须组织,比别处略显萎缩和扭曲!
分毫不差!
“嘶……”叶子寒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的汗毛在这一刻都竖了起来!
不是幻觉!不是做梦!脑海里的东西…是真的!那《草木通玄经》……竟能窥破草木天机?!
巨大的、颠覆性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在他胸腔里炸开!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汹涌、几乎将他淹没的、冰冷刺骨的恐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株“枯草”的价值,足以让整个云雾山脉,不,足以让方圆万里内所有的修士为之疯狂!一旦消息泄露,别说是他叶子寒,就是他那个破败的小家,甚至整个小镇,都可能在一夜之间被碾为齑粉!
叶子寒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飞快地再次扫视四周,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确认无人后,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将这株看似枯槁的“龙涎草”连带着它根部的一小团湿泥,一同挖了出来!
他飞快地扯下自己内里那件相对干净些的、已经半干的旧汗衫下摆,将这株价值连城的“枯草”连同泥土一起,里三层外三层地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塞进了背篓的最底层!然后又迅速将那些被雨水泡得有些蔫的普通药草胡乱地覆盖在上面,堆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破绽。
做完这一切,叶子寒背起药篓,头也不回地朝着下山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起来。他跑得跌跌撞撞,草鞋踩在泥泞的山路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背上的药篓随着奔跑剧烈地晃动。但他不敢停下,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荒猛兽在追赶。
脑海中,《草木通玄经》五个大字沉甸甸地悬浮着,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背篓最底层,那包裹着“枯草”的布包,隔着药草和竹篾,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奇异温热感。
仙缘?
他不敢想。
劫数?
他更不敢想。
他只知道,从触碰那半枚玉简开始,从昨夜滚进那座破庙开始,他叶子寒这条挣扎在尘埃里的命,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彻底地,抛入了一条完全未知、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流之中。前方是滔天巨浪,还是……一线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