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迟和林霜一前一后,几乎是架着中间那个半透明的人影,冲进了一家破旧的24小时无人便利店。
刺眼的白炽灯光让路迟的眼睛一阵刺痛。他浑身的肌肉都在抗议,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残留着被撕裂的剧痛回响。他回头看了一眼,便利店的玻璃门自动合上,外面是死寂的街道,圣奥古斯丁学院的方向,只剩下融入夜色的一片虚无。
他们安全了,暂时。
“把他……放这里。”路迟指着角落里的一排塑料椅子,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林霜小心翼翼地扶着陈默,但她的手却几次从陈默的胳膊上穿了过去,仿佛那里只是一团不稳定的空气。最终,陈默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自己“坐”了下去,身体有一半都沉进了塑料椅子里,呈现出一种物理上不可能的姿态。
他还是半透明的,身体边缘像劣质电视信号一样,不断闪烁着雪花般的噪点。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掌时而清晰,时而虚化,能直接看到背后的货架。
“我……我这是怎么了?”陈默的声音飘忽不定,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仿佛是从一个很遥远的空罐子里传出来的。
路迟没有立刻回答。他靠着一排货架,身体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的大脑不再是那种被撕扯的感觉,而是一种更诡异的“空”。好像脑子里最重要的承重墙被拆了,整个思维空间摇摇欲坠,却又因为某种奇特的平衡,没有立刻坍塌。
那个被他污染的“最终定理”,就是那面墙。
“我们逃出来了。”林霜蹲在他身边,递过来一瓶水。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努力保持着镇定。
“逃出来了,但没完全出来。”路迟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流过喉咙,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他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
陈默的状态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他不仅仅是虚弱或受伤。他像是一个被从一幅完整的画上粗暴撕下来的纸片人,边缘还带着毛边,而且随时可能被风吹走。
“路迟,”陈默的头转向他,半透明的脸上,表情是一种混合了恐惧和迷茫的扭曲,“我感觉……好冷。而且……我好像在被什么东西拉……往后拉……”
话音未落,陈默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半个身子直接没入了背后的墙壁里。墙上的方便面广告海报因为他的“穿过”,泛起了一圈圈水波般的涟漪。
“陈默!”林霜惊叫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别碰他!”路迟吼道,挣扎着站起来,“我们现在的状态,任何物理接触都可能让他变得更不稳定!”
路迟死死盯着陈默没入墙壁的部分。他能感觉到,那不是简单的穿墙。在陈默消失的那个界面上,空间本身产生了一丝微弱却极度危险的扭曲。那股力量,和天文台穹顶崩塌时的感觉同源,但微弱了无数倍。
是那个“阴影之门”的残余效应。陈默就像是被门夹了一下,身体一部分留在了这边,另一部分还卡在门的另一边。现在门消失了,两边都在拉扯他。
几秒钟后,陈默的身体又被一股力量从墙里“吐”了出来,重新摔回到椅子里,透明度似乎又增加了一点。
“我……我看到……”陈默惊恐地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好多……好多眼睛……在墙的另一边……都在看我……”
路迟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钥匙”所连接的那个世界的存在。它们的世界被“精神病毒”污染,现在,它们顺着与陈默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窥视着这里。
陈默成了一个坐标,一个不稳定的信标。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路迟立刻做出判断,“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我们停下超过十分钟,他留下的空间痕迹就会变成一个‘锚点’,把那些东西引过来。”
林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我们去哪?回不了家,也不能去医院。”
路迟的大脑飞速运转。葛老师和学院的力量暂时被废了,但他们肯定有后备手段。整个雾港市,对于他们来说,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他们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隔绝窥探、又能解决陈-默问题的地方。
一个常规世界之外的地方。
路迟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名字,一个只在学院最隐秘的资料里被提及过一次,又被迅速抹去的代号。
“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者说,一个人。”路迟的声音压得很低,“一个专门和学院这种‘牧场’做对生意的‘清道夫’。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帮我们,但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这人可靠吗?”林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不可靠。”路迟坦白道,“据说他是个疯子,一个为了知识可以出卖一切的混蛋。但现在,我们比他更疯。”
他走到陈默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那双涣散的、半透明的眼睛。
“陈默,听着。集中你所有的精神,想象一个东西,一个你生命中最重要、最真实、最不可能消失的东西。它可以是一块石头,一个记忆,或者一声你父母的呼唤。抓住它,别放手。这是你唯一的‘锚’,在你被彻底扯碎之前,别让它断了。”
陈默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没太听懂。但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努力地去想。他的身体闪烁得不再那么剧烈,稍微稳定了一些。
路迟站起身,对林霜说:“我们走。去‘旧货市场’,找一个叫‘老鬼’的人。”
雾港市的“旧货市场”并不在地图上。它是一片被城市发展遗忘的癌症地带。错综复杂的小巷,终年不见阳光的握手楼,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机油和腐烂食物混合的酸臭。
这里是灰色地带的交易中心,销赃的、跑路的、贩卖情报的,各色人等在这里汇集,遵循着一套地下的、野蛮的规则。
路迟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为了给自己的老式电脑淘换一个停产的零件。他凭着记忆,带着林霜和“飘”在半空的陈默,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陈默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时不时会穿过一堵墙,或是一半身体沉入地面,引来小巷深处一些或惊恐或贪婪的目光。
路令他们不得不加快脚步,在那些目光的主人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消失在下一个拐角。
最终,路迟在一扇毫不起眼的,布满铁锈的卷帘门前停了下来。门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喷着“高价回收旧电器”,旁边还有一个早已褪色发黄的电路板图标。
“就是这里。”路迟说。
他没有敲门,而是走到门旁一个破旧的电表箱前,伸手进去,按照一种奇特的顺序,拨弄了几下里面老旧的空气开关。
“咔哒,咔哒……咔。”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什么也没发生。
林霜紧张地看着四周,一只手紧紧抓住路迟的衣角。“他会见我们吗?”
“会的。”路迟盯着那扇卷帘门,“我给了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敲门砖’。”
那个拨动开关的顺序,不是密码,而是一个简化的、用通断电模拟的“逻辑悖论”。这是他在学院的禁忌资料里看到的,老鬼留下的一个“筛选”访客的谜题。能解开这个谜题的人,才有资格见到他。
又等了漫长的几十秒,卷帘门内部传来一阵齿轮转动的呻“吱呀”声。门帘被从里面手动地、极其缓慢地拉起了一道三十厘米高的缝隙。
一道浑浊、警惕的目光从门缝里射了出来,在他们三人身上来回扫视。
“什么人?”一个苍老、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的声音问道。
“我们是圣奥古斯丁学院的‘毕业生’。”路迟对着门缝,平静地说,“来找你做一笔生意。”
门内的目光在半透明的陈默身上停留了很久,那目光里瞬间闪过一丝震惊,随后被一种近乎狂热的贪婪所取代。
“毕业生?”老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我闻到了‘牧场’里烧焦的栅栏味儿。你们不是毕业,你们是炸了考场吧?”
卷帘门“哗啦”一声,被完全拉了上去。
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头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穿着一件油腻腻的军绿色工装,头发稀疏花白,像一蓬杂草。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一双小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看穿人心。他就是老鬼。
他的店铺里,与其说是电器维修铺,不如说是一个垃圾场。从天花板到地面,堆满了各种拆解开的电子元件、叫不出名字的机械零件和一摞摞积满灰尘的旧书。空气中,机油和霉味之外,还多了一种臭氧的刺鼻味道。
老鬼的目光再次锁定在陈默身上,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似乎想触摸,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空间态非同步性漂移……啧啧,完美的‘薛定谔样本’。”他咂了咂嘴,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品,“你们把他从‘门’里硬拽出来的?用的什么方法?强行扰动了作为‘钥匙’的公理体系?”
路迟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老家伙,只看一眼,就说出了问题的本质。
“我们能进去说吗?”路可不动声色地问。
老鬼这才把目光从陈默身上挪开,重新审视着路迟和林霜。“进来吧。不过我这里地方小,而且……很贵。”
他转身走向店铺深处,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管你们在学院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管你们得罪了谁。在我这里,一切都明码标价。”
路迟和林霜对视一眼,扶着(或者说“引着”)陈默走了进去。卷帘门在他们身后轰然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店铺的深处,被一排巨大的、嗡嗡作响的服务器机柜隔开。老鬼领着他们绕过机柜,来到一处稍微空旷点的地方。这里有一张工作台,上面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有连接着无数电线的示波器,有大小不一的音叉,还有一些像是用黄铜和水晶自制出来的、用途不明的装置。
“说吧,想让我做什么?”老鬼坐在一张高脚凳上,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就像猫看着三只走投无路的老鼠。
“救他。”路迟指着陈默,开门见山。
“救?”老鬼笑了,笑声干涩难听,“小朋友,你对‘救’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他不是生病,也不是受伤。他是一本书里被撕掉的一页,现在正被风吹着,你告诉我,怎么‘救’一张纸?”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更准确地说,他的一部分‘存在信息’,被留在了另一个维度。那个维度正在将他剩下的部分也拖过去。我能做的,不是救他,而是……选择把他往哪个方向‘推’。”
林霜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抓住了关键:“你的意思是,要么让他彻底消失,要么让他回来?”
“回来?说得轻巧。”老鬼撇了撇嘴,“把他拽回来,就像是从一头正在进食的鲨鱼嘴里抢一块肉。不仅鲨鱼会发怒,你还可能把鲨鱼的牙也一起带回来。这个代价,你们付得起吗?”
路迟沉默了。他知道老鬼说的都是真的。那个从阴影中传来的咆哮,就是鲨鱼的怒吼。
“我们能付出什么代价?”路迟抬起头,直视着老鬼的眼睛。
老鬼的目光在路迟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不加掩饰的贪婪。
“你们弄塌了圣奥古斯丁的‘天梯’,对吧?我闻到了‘最终定理’崩解时产生的逻辑碎片的味道。那种味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就像是血腥味对鲨鱼的吸引力一样。”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不要钱,也不要你们的命。我要……知识。”他的声音压低了,充满了诱惑,“我要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要你把你污染那个‘定理’的全过程,每一个想法,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精神感受,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你所拥有的那种‘精神病毒’,我要一份样本,或者……它的完整构造图。”
林霜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她挡在了路迟面前,警惕地看着老鬼。“那是什么东西?路迟,不能给他!”
她虽然不完全懂,但她能感觉到,老鬼想要的东西,是路迟最核心的秘密,可能也是他最危险的力量。
路迟轻轻拍了拍林霜的肩膀,示意她安心。他看着老鬼,这个老家伙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想要的,是能够摧毁“神”的武器的蓝图。
“我可以告诉你。”路迟开口了,声音平静得让林霜都感到意外,“但我怎么知道,你得到你想要的之后,不会把我们三个都卖给学院,或者更糟,把我们都做成你的实验品?”
“你没有选择。”老鬼摊了摊手,一副吃定了他们的样子,“看看你的朋友,他最多还能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后,他的‘存在信息’就会被那个维度彻底同化。到时候,他就不再是你的朋友陈默了,而会变成一个通往那个世界的、永远流血的‘伤口’。一个稳定的人形‘门’。你猜猜,从那扇门里会爬出些什么东西来?”
陈默的身体在这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一缕黑色的、像是墨汁滴入清水般的烟雾,从他半透明的指尖溢出,在空中扭曲成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符号,随后迅速消散。
店铺里所有亮着的屏幕,在那一瞬间,全都闪过一片刺眼的雪花。
老鬼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眼神里的狂热几乎要溢出来。“看到了吗?‘那边’已经开始通过他渗透信息了!这可比我所有的理论研究都珍贵一万倍!”
路迟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知道,他们没有时间了。和这个疯子讨价还价,就是在拿陈默的命做赌注。
“好。”路迟吐出一个字,“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要在我亲眼看到陈默恢复正常之后。”
“不行。”老鬼立刻拒绝,“先付货,后办事。这是我的规矩。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我有。”路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因为我的‘精神病毒’,不是一段可以复制的代码,也不是一个可以写在纸上的公式。它就是我本身。它是我思考的方式,是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你想要它,就必须进入我的大脑,亲自来‘看’。”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随时可以思想自我了断,让我的大脑变成一锅毫无意义的粥。到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而我的朋友如果变成了‘门’,第一个从里面爬出来的东西,恐怕会先来拜访你这个把它放出来的人。”
路迟在赌。赌这个疯子对知识的渴望,超过了对风险的算计。
老鬼死死地盯着路迟,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看到了路迟眼神里的疯狂,那是一种比他自己的疯狂更加纯粹、更加不顾一切的疯狂。一个敢把神殿撞个窟窿的疯子,绝对也敢在自己的脑子里引爆一颗炸弹。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服务器的嗡鸣声和陈默压抑的、时断时续的呻吟声。
良久,老鬼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从工作台上跳了下来,“好!我答应你!就按你说的办!多少年了,没见过你们这么有种的小家伙了!”
他走到一台看起来像是医院心电图仪的机器旁,拍了拍满是灰尘的金属外壳。
“准备好,我们要开始‘钓鱼’了。”老鬼的眼神变得专注而危险,“我们要在他被彻底拖下水之前,把他的‘灵魂’从深渊里钓回来。”
“首先,你们得明白,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外科手术,而是‘现实重构’。”
老鬼一边说,一边从一个上了三道锁的铁箱子里,取出几样东西。一块拳头大小、散发着微弱冷光的黑色水晶;几根长短不一、材质非金非木的音叉;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式罗盘,但指针却在疯狂旋转的仪器。
“他的‘存在’已经和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脱钩’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身上强行制造一个‘现实锚点’,把他重新钉回这个世界。”老-鬼将那块黑色水晶放在工作台上,它周围的光线似乎都被吸收了进去,形成了一小片绝对的黑暗。
“这是‘静默石’,从一个被‘维度癌’侵蚀殆尽的世界碎片里找到的。它能暂时屏蔽所有法则层面的扰动,为我们创造一个‘无风带’。”
接着,他拿起那些音叉,对路迟说:“我要你来。用你的手指,去拨动它们。”
“我?”路迟有些不解。
“对,就是你。”老鬼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你体内有‘逻辑病毒’,你的精神频率本身就是一种不和谐的‘噪音’。普通人拨动音叉,产生的是符合物理规律的声波。而你,产生的声波会携带上你的‘精神特质’。这种‘噪音’,对于‘那边’的规则来说,是最好的驱虫剂。我们需要用它来干扰那股拉扯他的力量。”
路迟将信将疑地伸出手,轻轻拨动了其中一根最长的音叉。
“嗡——”
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在店铺里回荡开来。但诡异的是,这声音似乎并不仅仅是从音叉本身发出的。路迟感觉自己的大脑也跟着一起共鸣,那种熟悉的、精神被撕扯的痛感,微弱地出现了一瞬。
半躺在不远处一张简易床上的陈默,身体猛地一颤。他身上溢出的那缕黑烟,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了,迅速缩回了他的体内。他的身体,似乎也凝实了那么一丁点。
有用!
“看到了吗?”老鬼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继续!别停下!找到一个能让他最稳定的频率!”
路迟不再犹豫,开始一根根地尝试那些音叉。每一根音叉发出的声音都不同,带给他大脑的反馈也不同。有的尖锐,让他头痛欲裂;有的沉闷,让他心生烦躁。林霜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帮不上任何忙,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路使和这个疯子一样的老头身上。
终于,当路迟拨动一根中等长度的音叉时,一种奇异的和谐感出现了。那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却仿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路迟感觉自己那摇摇欲坠的思维空间,似乎都被这声音暂时加固了。
而陈默,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身体闪烁的频率也大大降低了。
“就是这个!”老鬼叫道,“别停!让这个声音一直响着!”
他迅速拿起那块“静默石”,和那个疯狂旋转的罗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陈默的胸口。罗盘的指针立刻慢了下来,虽然还在摇摆,但大致指向了一个固定的方向。
“很好,我们暂时切断了拉扯,并且定位到了他‘存在信息’的核心。现在,是关键的一步。”老鬼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他转头看向路迟,“我们要把他‘钓回来’。”
“怎么钓?”路迟问,他的手指不能停,必须持续不断地拨动那根音叉,保持频率的稳定。
“需要一个‘鱼饵’。”老鬼说道,“一个对他来说,比‘那边’的吸引力更强、更能定义他‘自我’的东西。一个承载了他最强烈情感和记忆的物品。”
林霜立刻反应过来:“他的东西……我们什么都没带出来!”
“不,有一个东西。”路迟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看向林霜,“你的校服口袋里,是不是还有一张照片?”
林霜愣了一下,随即伸手进口袋里摸索。片刻后,她掏出了一张有些褶皱的合影。
那是他们三个人在圣奥古斯丁学院门口拍的。照片上,路迟笑得没心没肺,林霜站在一旁,表情有些无奈又带着一丝微笑。而陈默,站在他们中间,虽然还是有些怯生生的,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发自内心笑得最开心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一直被陈默当成宝一样夹在他最喜欢的一本书里,逃出来的时候,林霜慌乱中把书落下了,却下意识地把照片揣进了兜里。
“这个……可以吗?”林霜问。
“可以!”老鬼一把抢过照片,眼神发亮,“太可以了!友情、信赖、安全感……这些都是最底层的、构建‘人格’的正面情绪。对于一个快要被虚无吞噬的人来说,这是最强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用一根细细的银线,绑在了那块“静默石”上。
“现在,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老鬼的目光重新落回路迟身上,那目光深处,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
“鱼线有了,鱼饵有了,驱赶鲨鱼的声音也有了。但是,我们还缺一个‘渔夫’。一个能握住鱼竿,并且在鲨鱼咬钩时,有足够力量把它拽上来的人。”
路迟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渔夫……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稳定的精神体,作为这次‘现实重构’的主导核心。”老鬼一字一句地说,“这个精神体,需要短暂地、主动地和陈默的‘存在信息’建立连接。然后,在那股拉扯力最强的瞬间,用自己的意志,将陈默的‘存在’,强行锚定回这张照片所代表的‘现实坐标’上。”
老鬼停顿了一下,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铺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过程,等于把你的精神,当成一根绳子,一头绑着他,一头绑着现实。你会亲身体验到他正在经历的一切。你会直面那个维度的拉扯,你会看到那些‘眼睛’,你会听到它们的低语。如果你不够强大,你的精神会被瞬间撕碎。或者更糟,你会代替他,被一起拖过去。”
林霜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不行!这太危险了!绝对不行!”
她冲到路迟面前,想要阻止他继续拨动音叉。“路迟,你听到了吗?这是个陷阱!他想让你去送死!”
路迟的手指停了下来。
音叉的声音一停,陈默的身体立刻又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起来,他再次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路迟看着痛苦的陈默,又看了看一脸惊慌的林霜,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老鬼身上。
“没有别人能做,对吗?”路迟问。
老鬼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的精神体太‘脏’了,充满了各种驳杂的知识和逻辑陷阱,一旦连接,会直接污染他的核心。这位小姑娘,太‘干净’了,她的精神就像一张白纸,会被瞬间染黑。只有你,”老鬼深深地看着路迟,“你的精神,既有秩序,又有混沌。你的‘病毒’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可以对抗侵蚀的力量。你是唯一的人选。”
这就是代价。
路迟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说过要救陈默,现在,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
他没有再看林霜,他怕看到她眼里的哀求会让他动摇。他只是重新伸出手,再次拨响了那根音叉。
“嗡——”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陈默的状态重新稳定了下来。
“告诉我,怎么做。”路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林霜看着路迟的侧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神,却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决绝。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劝说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老鬼的脸上,那狂热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庄重。他从工作台下拖出一个造型古怪的头盔,上面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电极和线缆。
“戴上它。”老鬼说,“它能将你的精神波动,转化为可以和‘静默石’共鸣的频率,建立连接。记住,连接建立后,你只有一次机会。当罗盘的指针完全静止的那个瞬间,就是拉扯力最平衡的‘奇点’。你必须在那一秒钟之内,用你最强的意志,想象着把陈默从无尽的深渊里,拉回到这张照片上。”
路迟没有犹豫,接过了那个沉重的头盔。
“路迟……”林霜的声音带着哭腔。
“照顾好他。”路迟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将头盔戴在了头上。
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的头皮。随着老鬼按下了一个开关,一阵强烈的电流声响起,路迟感觉自己的意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抽离了身体。
眼前的世界瞬间消失了。
他坠入了一片无尽的、由混乱光影和刺耳噪音构成的虚空。在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剩下纯粹的意识。
然后,他看到了。
在虚空的尽头,他看到了陈默。陈默的意识像一盏风中的残烛,光芒微弱,随时可能熄灭。而无数条黑色的、仿佛由凝固的恶意构成的触手,正从四面八方缠绕着他,将他拖向一个更加深邃、更加恐怖的黑暗核心。
在那黑暗的核心里,路迟感受到了无数双眼睛。冰冷的、漠然的、充满了几何学般精准恶意的眼睛。
那就是“阴影之门”的另一端。
就在这时,路迟的意识中,那根代表着陈默的“鱼线”连接上了。他瞬间感受到了陈默所承受的一切痛苦、恐惧和绝望。那是一种足以让任何正常人瞬间崩溃的精神洪流。
但路迟没有崩溃。
他的意识里,那个被他称为“精神病毒”的东西,自动运转了起来。那些涌入他脑海的混乱信息和恶意低语,没有摧毁他,反而像是燃料一样,被他的“病毒”吞噬、解析、重构。
他不仅没有被淹没,反而在这片混乱的海洋中,找到了一个支点。
他看到了那张照片。它像一个微弱的光点,悬浮在陈默和那片黑暗之间。那是老鬼为他设置的“现实坐标”。
机会只有一次。
路迟集中了自己全部的精神。他没有去对抗那些触手,也没有去理会那些眼睛。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陈默!回来!”
他用尽全部的意志,在精神世界里发出了一声咆哮。
他的意识,他的“精神病毒”,化作了一只无形的大手,没有去拉扯陈默的意识,而是狠狠地抓住了那根连接着陈默与照片的“鱼线”,然后,用一种不讲道理的、蛮横的方式,将这个坐标,狠狠地“拽”向了陈默!
不是把人拉回来。
而是把“现实”本身,砸过去!
在那一瞬间,整个虚空都为之震动。那些黑色的触手,仿佛被更高维度的力量击中,发出了无声的尖啸,猛地缩了回去。
路迟的意识,也被这股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地弹了回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头盔。
“噗——”
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溅在了地上。他的眼前一片金星乱冒,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路迟!”林霜的惊呼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顾不上自己,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那张简易床。
床上,陈默静静地躺着。
他不再是半透明的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凝实,胸口平稳地起伏着。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完整的人。
他胸口的那块“静默石”,已经碎成了齑粉。那个罗盘的指针,也停止了转动,静静地指向那张完好无损的合影照片。
成功了。
路迟的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随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他倒下的瞬间,他似乎看到,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老鬼,正死死地盯着他吐出的那口血。那眼神,比之前看到“薛定谔样本”时,还要狂热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