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年的昏沉里挣开眼时,骨头缝里还卡着聚灵玉碎裂的冷。陆云摸到自已的脸,松弛的皮肉下,是经过五十八年钙化的骨骼——霜白漫过鬓角,像落了场早雪;额间的皱纹是岁月犁出的田,藏着半世纪的风;眼角的褶皱盛着风尘,唯独眉骨那道疤,还泛着宣统三年与邪祟缠斗的热。
晨光穿过双层玻璃,在地板投下网格状的光斑,像谁在光阴里织就的网。他坐在藤椅上,指尖抚过微凉的扶手,这具躯l的原主,是个在三尺讲台讲授了半生存在与虚无的哲学讲师,退休前夜因心梗猝然离世。而他,一个该消散在清末战火里的玄门旧人,竟借这副衰老的皮囊,在2024年的蝉鸣季节里,重新睁开了眼。
窗外的悬铃木沙沙作响,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像极了柳芸月当年挡在他身前时,从鬓角滑落的血珠。那抹决绝的嫣红,是他魂飞魄散前最后的烙印,此刻正随着这具身l的脉搏,在胸腔左侧隐隐作痛——不是心脏的悸动,是因果的锁链在轻轻震颤。
灵力在丹田缩成颗残星,却足够牵出那根因果线。像根温软的线,缠在魂尖,带着柳芸月当年以命相护的草木气。这债,他记了百年,寻了百年,如今在搏动了五十八年的心跳里,终于有了方向。
他换上一件熨帖而宽松的绸质夏装,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很爽软。推开门,楼道里飘来邻居炒菜的香气,油烟机的嗡鸣混着楼下孩童的嬉闹,构成一幅鲜活的人间图景。这便是百年后的世界,没有灵气氤氲的山峦,没有符箓飞舞的夜空,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连风都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
青石板被晒得发烫。他缓慢地走在老街区的路上,膝盖走快了会发锈,每一步都带着老骨头的吱呀,像老座钟里松动的齿轮。
榕树下,阴煞正作祟。
像团没骨头的灰雾,正缠上穿校服的身影。那女孩背着粉色书包,吓得肩膀发颤,却死死抿着唇,攥着书包带的指节泛白,像株被暴雨压弯却不肯折腰的野蔷薇。
陆云的目光定住了。
不是因为阴煞——这种货色,他年轻时一根手指就能碾碎。是女孩身上那缕灵力,像初春的嫩芽顶破冻土,微弱却执拗,与柳芸月的气息通出一源。那封印在她皮肉下的力量,正隔着光阴,与他魂识里的残灵轻轻碰响,像钥匙叩开了生锈的锁。
“孽障。”他低喝,声音裹着老烟嗓的沙哑,却藏着玄门宗师的威。胳膊扬起时带着老骨头的滞涩,指尖凝起的灵力却细如游丝,精准地刺向阴煞的命门。灰雾“滋啦”散了,腥气混着蝉鸣飘远。
女孩回头,撞进他盛着百年的眼。
老人从短袖衬衫袖筒露出的胳膊有了些时光沉积的斑点,像落了场霜的枯藤。夕阳的金粉撒在他有些泛白的鬓角,浅浅的皱纹里盛着暮色,可那双眼睛太亮了,像浸在古井里的星,看得她心头一跳。
“爷、爷爷……谢谢您。”柳薇的声音还发着颤,书包带在掌心勒出红痕。这老人走路都慢吞吞,刚才抬手时,却像座山似的,压得风都停了。
陆云望着她。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像极了柳芸月年轻时的剪影,只是更鲜活,眼底的光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的,能照见他这张苍老面孔上的怔忡。更重要的是,她颈间戴着的银锁坠,在夕阳下折射出一道极淡的光晕,那光晕里流转的能量,与他丹田中的灵力种子,产生了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共鸣,像钥匙插进了尘封已久的锁孔。
陆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看株刚抽条的新蕊,护惜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别怕。”他放软了声,沙哑里掺了点温,指节因用力还在微颤,“这地方不干净,快回家去。”
柳薇点点头,又回头望他。老人眉骨的疤在夕阳下泛着浅白,像藏着许多故事。他站在榕树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与周围嬉闹的孩童、纳凉的街坊隔着层看不见的纱,像幅被时光遗忘的旧画。
“爷爷,您也早点回呀。”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春风拂过枯草。
看着那抹粉色书包消失在巷口,陆云抬手按在胸口,那里的悸动愈发清晰。不是仇恨的灼热,不是灵力的冲撞,是一种温润的、带着亏欠感的牵引——找到了——咋对这女孩凭一眼就有了感觉——难道真是最近关于科学家证实“累生累世的通频量子会产生相互纠缠”的热门话题中,“今生相见,累世相欠”?。
他忽然想起柳芸月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那时她嘴角染血,却笑着说:“陆先生,欠你的,我不催。”
百年已过,债,该还了。
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他佝偻的肩上,像给旧时光披了件薄衫。风穿过街道,卷起几片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远处的车鸣声、店铺的叫卖声、学生的笑闹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方才那惊鸿一瞥的身影,和胸腔里那道越来越清晰的因果之线。
它正轻轻颤动着,仿佛在说:往前走,一步之遥,便是百年的开端。而他缓慢地一步一步往回走,步子很慢,踩在青石板上,像在数着年轮,每一步都踩着前世的亏欠,和今生的守护。
其实,柳薇是认识那位住在一路之隔对面独门老式别墅的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