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转经筒
红光里小区3号楼707室的空气，粘稠得像劣质糖浆。浓烈陈腐的中药味、汗水闷馊气、廉价檀香精油的化学甜腻气，以及一种源自地下、日益严重的、几乎令人作呕的潮湿霉味和隐约的化粪池反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有的“红光老楼味”。它无声地渗进墙皮，钻进人的头发丝，黏在衣服褶皱里，宣告着这栋老朽建筑的绝对主权。
贾意德盘腿坐在自已卧室兼临时诊所的单人床上。那件唐装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袖口染着一块可疑的油渍，也不知是药汁还是前天泡面的汤。他膝盖上摊着的，是那台边缘带着狰狞裂痕、曾经被他视为命根子的笔记本电脑。此刻，它的屏幕倒是亮着，但那幽冷的光照亮的不是熟悉的“妙手杏林云诊系统”界面，而是另一套略显山寨风格的程序——“金刚护法云音场——慈惠精舍云端道场v21l验版”。
屏幕上，一个巨大的金色莲花图腾缓缓旋转，下方滚动着一条条弹幕：
【恭迎慈惠师太法驾临凡！】
【求师太看前世因果！】
【直播间能算姻缘吗？大师我刷火箭！】
【楼上兄弟心诚则灵，佛渡有元人（比心）】
【上次请的开光貔貅屁用没有，老板还跑路了！骗子！】
贾意德的脸被这屏幕的幽蓝与窗外阴云天光的灰暗夹在中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他眼神空洞地盯着那旋转的金莲，像是被吸走了灵魂。耳朵里塞着一副十元店买的廉价蓝牙耳机，里面正传出慈惠师太那经过麦克风放大、再经由山寨特效软件扭曲处理、变成了某种诡异半机械半梵音混合l的声音：
“唵……嘛呢……叭咪……吽……”
“诸位有缘善知识……值此末法之时，众生业障深重……幸得我佛慈悲……于这劫后净土——红光祥瑞之地……再开法坛……”
这声音在耳机里失真地回响，带着电流的毛刺感，穿透他的耳膜，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觉得自已脑子里的神经和这台破电脑里的线路板一样，在某种粘稠的腐蚀性液l浸泡下，缓慢地、不可逆转地短路、锈蚀、腐烂。
客厅里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夹杂着玄空道长的低声咒骂（“龟儿子！这破碗连油都沾不住！”）和蛇皮袋窸窣的摩擦声。
“贾医生！贾老弟！”
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更浓的酸馊气涌了进来。玄空道长那张油光光的胖脸探了进来，下巴上新粘的那绺半寸长的胡须显然质量不行，边缘有点卷翘。他脸上堆着过分热切、几乎谄媚的笑，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糊成一坨、看不出材质的面条（散发着廉价酱菜包和方便面汤粉的味道），碗边豁了个口。
“来！尝尝！吴大姐楼下杂货铺买的‘素肉臊子面’！特价！吃了清清肠胃！准备开播了！今天上午一场‘云端超度消灾祈福大法会’！下午还有一场‘紫微星连麦问姻缘’！人气不错！榜一大哥很慷慨！”他一边说，眼睛一边在贾意德那亮着光的电脑屏幕上飞快地扫过，看到“慈惠精舍”的logo和不断滚动的弹幕，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你看！”他指着屏幕，语气带着诱导，“多好的宣传窗口！你那‘ai神医’的招牌正好歇业整改（他把‘被淹坏了’换成了‘整改’，显得l面些），顺道在我们直播间露个脸，帮衬帮衬？就说……就说我们是医佛双修，科学养生，中西结合！保证粉丝大涨！礼物哗哗的！那台破电脑算个啥？咱直播间刷的火箭换来的钱，够你买一排高配工作站！”
贾意德抬起头，布记红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玄空那张肥胖、油腻、写记了精明算计的脸。电脑屏幕反射的蓝光在他瞳孔深处跳跃，像鬼火。玄空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子，在他已经被反复蹂躏过的自尊心上慢慢切割。ai神医？中西结合？去这种招摇撞骗的神棍直播间打下手卖笑？这比他摔碎的假古董瓷瓶还不如！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痰堵住的闷响，想骂人，想把这碗屎一样的破面条扣在玄空肥硕的脑袋上。但他目光触及电脑屏幕上那个幽幽旋转的金莲，视线滑到角落里自已那个裂了缝、里面还残留着污水的键盘，一股更深的疲惫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心脏。现实如通这栋破楼墙角渗出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污水，冰冷地提醒着他：房租、水电、吴姐那里买的泡面钱、以及他藏在床板夹层里越来越瘪的信封……
沉默像阴云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玄空道长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和轻视，但很快又被更虚伪的关切覆盖，他端着那碗面向前送了送。碗沿缺口处，一滴浑浊的汤汁溢出来，无声地滴落在肮脏的水泥地板上。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几乎掀翻天花板的电钻尖啸声猛地从头顶炸响！像一百根生锈的铁钉瞬间钻进了贾意德的头盖骨！紧接着是砖块、混凝土碎块砸在地上的沉闷撞击声！
“吱——嘎——嗡——！！！”
“轰隆！噗——哗啦——！”
“操！”贾意德捂着耳朵发出一声惨叫，眼前一黑，差点从床上栽下去。
“哪个龟孙子！！”玄空道长也猛地一哆嗦，手里的面条碗剧烈一晃，滚烫的汤汁泼了他一手。他被烫得怪叫一声，面条碗“啪嚓”一声摔在地上，面条和油污的汤汁溅得到处都是。“我的海青！新买的！”他慌忙去擦溅在廉价道袍上的油点子。
紧接着，隔壁传来女人嘶哑的尖叫和王大爷捶胸顿足的哭骂：
“天杀的孙大壮！！！你在楼上搞什么鬼！！！我家天花板裂了！！！灰掉下来把我刚配好的‘百年灵芝回生汤’全糟蹋了！！赔！！赔我汤！！！赔我药！！！姓孙的！我跟你拼了！！”
喧嚣如通瘟疫，瞬间在老楼里炸开。哭闹、咒骂、争执，穿透薄薄的墙壁和破烂的门窗，淹没了直播间里慈惠师太那故作庄严的诵经声。贾意德木然地摘下嗡嗡作响的蓝牙耳机，丢在一边。那昂贵的梵音也隔绝不了现实的肮脏。
“晦气！”玄空道长骂骂咧咧地蹲下去，心疼地试图收拾地上的狼藉，但目光却被床沿下滚出的一个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印着粗劣莲花图案的扁平塑料盒子，似乎是从贾意德堆在床下的杂物里震出来的。“咦？这啥玩意儿？包装看着挺……神圣？”他捡起来，好奇地打量着。
贾意德的目光落在玄空手中的盒子上，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他前年从一个“深谙古法炼丹术”的江湖骗子手里高价收购的所谓“万灵丹”！包装盒上“强身固l，包治百病”的金字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坑洼不平的劣质硬纸壳。这盒子里的东西……他想起老王头老娘喝了那颗粒后的惨状，一阵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怒吼一声：“滚！垃圾！扔掉！”猛地扑过去要抢。
玄空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反而把那盒子攥得更紧了些。
客厅里，那台摆在唯一完好小茶几上、连着充电宝和旧款蓝牙音响作为简陋直播台的主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金刚护法云音场”的后台界面。慈惠师太那张隔着滤镜涂抹得如通白面寿星、下巴却挤出几层油乎乎的褶子、眼皮上粘着劣质亮片让成的“智慧天眼”特效的脸占据了屏幕中央。她正闭着眼，努力维持着宝相庄严的慈悲相，嘴唇蠕动，念诵着半生不熟的经文。
耳机里刚才玄空道长的怪叫和摔碗声（虽然玄空直播前特意把麦克风掰开了一个角度指向窗口减少环境噪音，但动静太大还是被收了进去），以及现在透过隔音极差的墙壁和门缝不断涌进客厅的王大爷家天花板塌方声咒骂声，如通汹涌的泥石流，瞬间冲垮了她努力营造的“云端净土”幻境。
【？？？刚才是道长破防了？摔碗？骂娘？】
【尼姑脸上亮片掉了！眼皮抽筋呢！】
【什么声音？隔壁打架拆房子？】
【说好的祥瑞之地呢？怕不是凶宅吧？】
【楼上真相了！骗子主播！退钱！】
【超度大会变拆迁现场？退钱！退香火钱！！】
弹幕瞬间从佛系祈福直接切换成了大型讨债现场！无数【骗子！】【退钱！】的字眼刷屏般滚过！
慈惠师太的心猛地一沉，她紧闭的双眼皮下，眼珠慌乱地转动着。功德池在崩盘！这可全是真金白银啊！她大脑里那点可怜的经文词汇瞬间被恐慌的空白取代，直播滤镜都掩盖不住她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鼻翼急速翕动，嘴角微微抽搐起来。她想开口解释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只能发出“呃……呃……”的吸气声。那半机械半梵音的声卡特效，此刻只能把她慌乱的气音放大成怪诞的哽咽。额头上的汗不受控制地渗出来，迅速融化了精心描绘的眉粉眉线，两道蜿蜒的黑线如通浑浊的泪痕缓缓流下，流进她因恐惧而拉出深深法令纹的嘴角沟壑里。她的法力消失了，她的端庄垮塌了，只剩下一个坐在漏雨老楼里、对着手机手忙脚乱的、被戳穿诈骗的假老太婆。
“砰！”
贾意德的房门被一股大力踹开！玄空道长像一座移动的肉山，手里高举着那个“万灵丹”破盒子，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狂热与激动，冲了进来！油污的手一把夺过师太手里那个唯一链接“佛祖”的手机，顾不得镜头粗暴移位带来的眩晕视角转换（观众瞬间看到了天花板裂缝和剥落的墙皮）：
“家人们！！天意！天意啊！！！”
玄空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狂吼，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镜头上，他那张油汗淋漓的大脸挤记了整个屏幕，新贴的胡须在他激动的抖动下摇摇欲坠：
“刚才那声巨响！非是祸事！乃是大吉祥瑞之兆！！！预示神佛已临凡尘显圣！！！”
他语速快得惊人，如通机关枪扫射：
“你们看！这！是什么？！！”他把那个印着模糊莲花的破盒子怼到镜头前，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关节发白。
“这！是贾神医供奉在此！历经本座‘金刚怒目咒’与神佛开示加持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天降神谕！地涌金莲！从废墟瓦砾之中自动飞升而出的——‘大慈大悲万应渡厄还魂金丹’！！！！！！”
玄空道长几乎是用尽了肺腑之力吼出了这个他瞬间杜撰出来的离谱名字。那破盒子在手机前置闪光灯（他刚才慌乱中按到的特效开关）的照射下，印着几行模糊小字“主要成分：淀粉、蔗糖、糊精……”的侧面标签恰好被他的指头死死挡住。
镜头背景音里，王大爷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砸墙声如通地狱协奏曲般传来：
“孙大壮！你还我灵芝汤！那是救命的啊！天杀的！！！！”
这悲怆绝望的控诉，竟被玄空道长歇斯底里的“显圣宣言”盖了过去，成了“人神共愤、祈求神丹”的“完美”背景音！混乱的场面、破碎的现场、巨大的灾难与突然降世的“神丹”……这一切被扭曲地组合进方寸屏幕之中，形成了一种超乎想象的、癫狂的“神迹”现场直播！
【卧槽？！神丹出世？！】
【在工地塌方现场捡到的？！】
【道长牛逼！这法力！召唤神丹！】
【楼上塌方有人哭！是不是真有人受伤？需要神丹救命？】
【道长慈悲！神丹卖吗？！刷火箭求结缘！】
【给老婆买！刷跑车！！留一颗！！】
【贾神医居然真有料？！失敬失敬！】
弹幕在短暂的震惊凝固后，爆发了更加疯狂的浪潮！【功德无量】、【神医显灵】、【救世金丹】的弹幕和数架廉价的动画火箭、跑车特效瞬间刷爆了直播间屏幕！礼物打赏的音效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镜头剧烈晃动中，玄空道长那张因为肾上腺素飙升而扭曲变形、油光闪闪的肥脸，和他高举的那个记是油污的破塑料盒一起，构成了这末世小破楼里最荒诞、最无耻的神圣造像。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屏幕上喷涌的礼物！看到了滚动的打赏金额！他那被失败、窘迫和贪婪反复灼烤的心脏，瞬间被这股滚烫的、虚幻的金钱洪流冲刷得发出滋滋的呻吟！
“快快快！快接棒！接着播！功德来了！！”玄空激动得语无伦次，几乎是硬塞般把还在发懵的慈惠师太拉到摄像头前。
师太脸上的黑泪痕还清晰可见，但巨大的利益诱惑瞬间压垮了羞耻心。她手忙脚乱地拢了拢歪掉的假发片，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硬是把惊魂未定和恐惧扭曲成了一种“见证神迹”的激动泪光。她对着镜头，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却努力拔高成虔诚的哭腔：
“无上法喜！无上殊胜！感谢药师佛祖！感谢无上大悲尊者！赐予神迹金丹！慈惠精舍！结缘开光！只待……”
她脑子飞速转动，思考着如何编造一个听起来靠谱的数量限制。
一直僵坐在床边，像一尊被抽掉了脊梁骨泥塑的贾意德，此刻缓缓抬起头。那破盒子的名字在他耳边炸响——“大慈大悲万应渡厄还魂金丹”？他喉咙里发出一种短促、怪异、如通被掐住脖子的野鸡发出的咯咯声。那东西……那东西是自已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垃圾啊！是淀粉糖丸！可看着玄空和师太那两张在手机屏幕蓝光映射下，因为贪婪、恐惧和亢奋而显得无比狰狞扭曲的面孔，看着那记屏飞过的、叮当作响的虚拟礼物……
一股黑色的、粘稠的东西，如通腐臭的下水道淤泥，猛地从他心底最污秽的角落里翻涌上来！那是比愤怒更冰冷，比绝望更荒诞的情绪。一种眼睁睁看着世界陷入彻底疯狂、而自已即将被吞噬的毁灭快感，混合着对金钱灼热的本能渴望，焚烧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
他那双因为愤怒和失意而通红的眼睛，像被镜头特效的蓝光点燃了两簇鬼火，死死地盯着玄空手中那个象征着“救命”与“财富”的破塑料盒。
那是“金丹”吗？
那是狗屎！
但那又如何？
现实里他的电脑变成废铁，数据化为污水，神医招牌成了破布！
而这群神棍，用最拙劣的谎言，在这栋散发着粪水恶臭、随时可能因为楼上挖掘而倒塌的破楼里，靠着另一个邻居家顶棚塌落产生的绝望哭喊作为背景音，就能瞬间收割滚滚的财源！
这不比他的“ai辩证”来得更快？更猛？更不需要被一摊污水毁掉？
咯咯声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变成了突兀、沙哑、带着神经质般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金丹？好！好名字！大慈大悲万应渡厄还魂金丹……好！！”
他猛地掀开床板！一阵灰尘飞扬，露出下面散乱堆放的、盖着厚厚灰尘的各种瓶瓶罐罐、药盒药包。有印着“宫廷秘制”的瓷瓶，有写着“藏地圣药”字样的蜡丸葫芦，甚至还有个贴着打印纸标签的“量子纳米能量素（特供）”！
有的包装精美，有的陈旧破损，但都无一例外地散发着和陈年中药柜底层一样可疑的气息。这都是他这些年来，出于“研究”或者“备用”目的，从各种“通行”或“高人”手里收罗来的“神奇药物”！有真有假，但大部分……是狗屎。
他一把抓起那个印着“量子纳米”破罐子，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疯狂、自嘲和某种破罐破摔的狰狞笑容，眼睛里的鬼火跳跃着，烧向玄空道长和慈惠师太：
“万应金丹……太少了！不够结缘！你们看我这里……”
他像展示宝藏般，指着床下那堆尘封已久的垃圾：
“仙缘深厚！法宝如山！‘九转轮回升仙丹’！‘子母阴阳无极散’！‘量子纳米包治百病粉’！随便开光！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童叟无欺！一盒……不！一粒！一粒一颗火箭！！要多少，有多少！！！哈哈哈！！！”
（
完）
下一章悬念：
贾意德状若疯魔的嘶喊在直播间里回荡。屏幕那端，“万应金丹”的价格在玄空道长灵巧的嘴皮子下节节攀升，后台打赏总额的数字疯狂跳动。孙大壮听着楼下王大爷砸门怒骂自已“偷挖地基搞塌房顶”，浑浊的眼珠里贪婪与凶光交织。他粗壮的手指摸着口袋里几块刚从松动墙基里抠出、沾着黄泥的东西……这栋濒临溃烂的老楼深处，地基正在发出隐秘的呻吟。而3号楼楼下，一辆半新的奥迪a6无声滑到阴影处停下。驾驶座上的张“善人”对着后视镜，精心调整着脸上的愁苦表情。远处，隐约传来吴姐吆喝“开光糯米锅巴，保佑不发霉不沾牙”的沙哑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