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知终究还是没睡踏实。
凌晨五点多,窗外泛起青灰色的天光时,她掀开被子坐起身。
宿舍里静悄悄的,另外三个室友还埋在被窝里,呼吸声均匀起伏。
她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衣柜前顿了顿,伸手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
琴盒上的灰尘被月光照得清晰,她用指尖抹了一下,指腹立刻蒙上一层灰白。
生锈的锁扣“咔哒”一声被旋开,像撕开了道尘封已久的口子。
小提琴躺在暗红色的绒布衬里上,琴身的光泽早就被岁月磨得黯淡,唯有指板上那些被反复按过的痕迹,还清晰得像昨天才留下。
她轻轻把琴拿出来,琴颈抵在锁骨处的瞬间,熟悉的冰凉顺着皮肤爬上来,激得她打了个轻颤。
琴弓就放在旁边,马尾毛上的松香硬结成块,她试着拉动一下,干涩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宿舍里格外突兀,吓得她立刻停了手。
指尖在琴弦上悬了悬,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没有乐谱,没有节拍器,甚至连松香都忘了擦。她凭着记忆拉动琴弓,第一个音符飘出来时,发飘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带着生涩的滞涩感。
是高中时合奏过的那首曲子。
她闭着眼,弓法生涩得像初学者,指尖在指板上磕磕绊绊,好几次都按错了音。
可奇怪的是,心里那点空落落的钝感,却随着旋律的流淌一点点被填记了。
她想起高中琴房里的日光灯管,想起练到指尖发麻时妈妈送来的热牛奶,想起第一次和夏知茶合奏时,对方笑着说“你的揉弦很特别,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原来那句话,她记了这么多年。
琴声断断续续,偶尔还会跑调,可苏念知没停。晨光从窗帘缝隙里越钻越多,在地板上铺开一道亮带,把她握琴的影子拉得很长。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她睁开眼,看见琴弓上的干硬松香掉下来一小块,落在手背上,像粒细小的雪。
“醒这么早?”下铺的室友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坐起来,“你刚才……在拉琴?”
苏念知把琴小心放回盒里,扣上锁扣时,金属碰撞声清脆了些:“嗯,随便拉拉。”
室友凑过来看了眼琴盒:“原来你会拉小提琴啊?以前怎么从没见你提过。”
“好久没拉了,手生。”她把琴盒塞回抽屉,站起身时,膝盖有点酸,却不像昨晚那样发颤了。
洗漱台上的镜子里,她的眼底还带着红血丝,却没了那层化不开的怅然。
她挤了牙膏,泡沫在嘴里泛起清甜的薄荷味时,忽然想起梦里夏知茶说“谢谢大家”时的样子。
其实也不是非要站在通一个舞台上吧。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已笑了笑。
至少此刻,她能凭着记忆拉出这首曲子,能想起那些被汗水浸透的琴房时光,能承认自已曾经那样用力地追逐过一束光——这就够了。
早八的课铃声响起时,苏念知坐在教室第三排,摊开的笔记本上已经写好了预习笔记。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纸页上,把“宏观经济学”几个字照得很亮。
手机在桌洞里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里的消息,通知下午有场艺术系的交流会,据说会有优秀校友回来分享经验。
她指尖顿了顿,没说话,只是低头翻开了课本。
风从窗外吹进来,掀动了纸页的一角,像有谁轻轻碰了碰那些藏在时光里的音符。
苏念知抬手按住书页,抬头时,恰好对上老师投来的目光,她眨了眨眼,嘴角悄悄扬起了一点弧度。
下午的艺术系交流会设在学校的大礼堂,苏念知原本没打算去,是室友拖着她占座时,才在后排找了个角落坐下。
舞台上的聚光灯亮得晃眼,主持人介绍优秀校友时,她正低头刷着手机,直到“颜书晴”三个字飘进耳朵里,指尖猛地顿住。
抬眼时,穿米白色礼服的女生正从后台走出来,比高中时抽高了些,头发剪到齐肩,站在话筒前笑的时侯,眼睛里的光和当年琴房里的日光灯光一样亮。
“……后来去国外进修,才发现合奏的魅力在于彼此的呼吸要通频,就像高中时和我搭档的那个女生,她拉小提琴时,揉弦总带着点随性的颤音,却能精准踩在我钢琴的节拍上。”颜书晴说着,目光扫过台下,在某个角落顿了顿,像认出了什么,又很快移开。
苏念知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交流会结束后,人群涌着往外走,室友拉着她去签名,被她笑着躲开了。她绕到礼堂侧门,想趁人少溜走,却在台阶下撞见了转身的颜书晴。
“好久不见,苏念知。”对方先开了口,手里还拿着那本翻旧的乐谱,正是高中合奏时用过的版本。
苏念知的喉咙有点发紧,指尖在口袋里蜷了蜷:“好久不见。”
“刚才在台下,我听见你心里的旋律了。”颜书晴忽然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和当年一样,像风吹树叶。”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原来刚才那首即兴的钢琴间奏,是在回应她清晨那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台阶上,颜书晴把乐谱递过来:“下周有空吗?琴房还在老地方,我带了新的松香。”
苏念知接过乐谱,纸页边缘的折痕和记忆里的重合,她抬头时,看见对方眼里的期待,像高中时第一次约她合奏那样。
“好啊。”她听见自已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
晚风吹过礼堂前的香樟树,叶子沙沙作响,像谁在轻轻揉弦。苏念知低头看着乐谱上熟悉的旋律,忽然觉得,那些藏在时光里的音符,从来都没真正消散过。
它们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重新被奏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