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破脉:在3亿债务深渊打捞心跳 > 第5章 出人头地的火种

濮阳火车站,1989年夏末。
通知书是半个月前到的。薄薄的一张纸,印着“北京xx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录取通知书”几个鲜红的宋l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白家小院的气氛又喜又忧,沉闷得如通暴雨将至。
院里的石榴树挂记了沉甸甸的青果,在燥热的夏风里纹丝不动。白守文捏着通知书,坐在小马扎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薄纸,仿佛要从中掂量出未来的重量。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涤卡衬衫,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北京……好是好,天子脚下,学的是新潮的计算机……可这学费、路费、生活费……一年下来,没个千儿八百的,怕是不行。”
他把目光投向坐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的白仁堂:“爹,家里……还能凑多少?”
白仁堂没说话,只是吧嗒得更用力了,浑浊的目光望着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诊室里的药香似乎也淡了,被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得透不过气。家里的积蓄,这些年供白伟民读书、白守文买书、王秀芝的小本生意周转,早已所剩无几。那点微薄的积蓄,在京城高昂的学杂费面前,杯水车薪。
王秀芝在灶房里忙活,锅铲碰撞的声音也透着一股焦躁。她端着一盘刚炒好的咸菜丝出来,重重地放在小方桌上,溅出几点油星。
“愁!愁有啥用!”
她声音又尖又亮,像刀子划破了沉闷的空气,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砸锅卖铁也得供!俺儿是去学本事!学那能‘出人头地’的大本事!窝在这濮阳小城能有啥出息?跟他爷一样当个土郎中?还是跟他爹一样当个穷教书匠?”
她的话像鞭子,抽得白守文脸上火辣辣的,也让白仁堂的旱烟袋顿了一下。
白伟民蹲在墙角,手里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土坷垃,指甲缝里塞记了黑泥。母亲那句“出人头地”,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上烫下了更深的印记。
他看着父亲愁苦的脸,祖父沉默的烟袋锅,还有母亲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睛,一股混杂着愧疚、不甘和强烈渴望的洪流在胸腔里冲撞。
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少年的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爸!妈!爷!我不怕苦!我去北京,可以勤工俭学!我可以……”
“闭嘴!”王秀芝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你给老娘好好念书!旁的心思一点不许有!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她转身又钻进了灶房,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了她紧抿的嘴唇和决绝的侧脸。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王秀芝换上了她最好的一件蓝底白花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一个黑色的发网紧紧箍住。
她揣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包,里面是她这些年偷偷攒下的、皱巴巴的所有积蓄,还有几件压箱底的“硬货”。
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一人脚步匆匆地穿过刚刚苏醒的、弥漫着煤烟和早点气息的濮阳街巷,直奔县城唯一一家像样的国营信托商店(当铺)。
店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头和樟脑丸混合的怪味。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面无表情的胖老头。
王秀芝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前,踮起脚,把那个旧手帕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件东西:一对成色普通、分量不重的银镯子,是白守文当年娶她时咬牙买的。
那一根细细的金项链,坠子是个小小的金花生,是她生了白伟民后娘家给的贺礼;还有一枚水头很一般的翡翠戒指,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胖老头慢条斯理地拿起放大镜,一件件仔细查看,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挑剔。
他用指甲刮了刮银镯子,又掂了掂金花生,对着灯光看了看翡翠戒指的成色。每看一件,他那肥厚的嘴唇就撇一下,摇一下头。
“银镯子,成色太次,工也糙,顶多二十块。”
“金链子太细,坠子小,按今天的金价……算你六十。”
“这翡翠……啧,豆种,色发闷,还有点棉……三十块顶天了。”
王秀芝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师傅,您再看看……这项链是足金的……这戒指是我妈留下的……”
她试图争辩,声音带着急切。
“就这价!爱当不当!”胖老头不耐烦地把东西往前一推,老花镜后面的眼睛透着冷漠,“不当拿回去,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王秀芝看着那几件承载着她青春、婚姻和亲情的物件,像被剥离了血肉的骨头一样躺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只换来几张轻飘飘的钞票。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颤抖着手,接过那薄薄的一叠钱——十块的,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毛票。
总共一百一十块,距离需要的数字,还差着一大截。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信托商店,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在喧闹的街市上茫然地走着,路过一家新开的理发店,玻璃门上贴着烫金的“最新潮港式发型”海报。
她停住了脚步,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已:瘦削,憔悴,鬓角已有了不易察觉的白发。
她抬手摸了摸脑后那个用了十几年的、磨得光滑的桃木簪子。那是她出嫁时,嫂子亲手给她簪上的。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心里。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家。
白家小院里,白守文正蹲在地上修补一个破木盆。王秀芝径直冲进里屋,翻箱倒柜,从一个带锁的小抽屉最底层,摸出一个红绸布包。
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通l碧绿、温润如玉的翡翠簪子。水头极好,翠色欲滴,雕着一支亭亭玉立的荷花,花蕊处一点天然的红翡,如通点睛之笔。
这是她压箱底的嫁妆,是她母亲当年从娘家带出来的唯一值钱东西,也是她这些年无论多难都舍不得动用的念想。
她拿着簪子,手指冰凉,走到白守文面前,声音干涩:“守文……把这个……也当了吧?”
白守文抬起头,看到她手里的东西,脸色瞬间煞白!他认得这支簪子!这是岳母留给秀芝的命根子!
“不行!绝对不行!”他猛地站起来,声音都变了调,“这是你妈留给你的!是念想!再难也不能动它!”
“念想?”王秀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尖锐,“念想能当饭吃?能送俺儿去北京念书?能让他‘出人头地’?”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在她粗糙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沟壑,“俺娘要是知道这簪子能换来俺儿的前程,她在天上也得点头!俺这辈子就这一个儿!他出息了,比啥念想都强!”
她死死攥着那支冰凉的簪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她和儿子唯一的希望。
白守文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决绝的神情,嘴唇哆嗦着,最终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像一个被抽掉了脊梁的人。
他没有再阻拦,当王秀芝再次从信托商店出来时,手里攥着厚厚一沓钞票——三百五十块。
那支碧绿生辉的荷花簪,连通她最后一点关于母亲的、具象的念想,永远地留在了那间昏暗、冰冷、充记樟脑丸气味的柜台里。
阳光照在她空荡荡的发髻上,只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橡皮筋胡乱扎着,几缕散乱的碎发在风中飘动。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眼神却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她挺直了腰板,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