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早市,1983年夏,鸡叫三遍,天还灰蒙蒙的,濮阳城东关的早市已是人声鼎沸。露水混着泥土、烂菜叶和牲口粪便的气息,蒸腾在溽热的空气里。
王秀芝瘦削的身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灵活地穿梭,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银鱼。她肩头挎着一个鼓鼓囊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大口袋,几乎要把她单薄的肩膀压垮。
“让让!借光借光!”她清脆的嗓音穿透嘈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冲劲儿。
挤到一个卖竹编簸箕的老汉摊前,她眼疾手快,一把抄起一个最大、最结实的,翻过来看看篾条的光滑度,手指在边缘飞快地捋过。
“老张头,这个,便宜点!你看这篾口都没修利索!”她声音又脆又快。
老汉苦着脸:“秀芝妹子,你眼睛是秤啊!这还贵?顶好的青篾!”
“顶好?你看这茬口!”王秀芝手指精准地戳在簸箕边缘一处微小的毛刺上,“三毛五!不卖我走了,前头老李家还等我呢!”
她作势转身,动作干脆利落。
“哎哎哎!回来回来!算我倒霉,碰上你这个活阎王!”老汉无奈地挥手。
王秀芝麻利地付钱,把簸箕塞进大口袋,嘴角勾起一丝胜利的笑意。这早市就是她的战场,砍价是短兵相接的搏斗,斤斤计较是生存的本能。
她脚步不停,目光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摊位。看到卖头绳、发卡的摊子,她眼睛一亮,立刻挤了过去。
摊主是个穿着时髦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摊位上花花绿绿,摆着濮阳县城少见的稀罕物:透明的玻璃丝头绳,里面夹着金线银线,在熹微的晨光下闪闪发亮;塑料发卡让成蝴蝶、花朵形状,颜色鲜艳得扎眼;甚至还有几枚亮晶晶的有机玻璃纽扣。
“哟,老板,这玻璃丝头绳咋卖?”王秀芝拿起一扎,手指捻着那滑溜溜、亮晶晶的丝线。
“大姐好眼力!上海来的新货,时髦着呢!三毛一扎!”年轻人热情洋溢。
“三毛?”王秀芝眉毛一挑,声音陡然拔高,“抢钱呐!这细得跟蛛丝似的,一扯就断!一毛五!”
“哎呦我的大姐,您看看这成色!这光泽!上海货!进价都不止啊!”
“一毛八!顶天了!这塑料花儿,看着鲜亮,指不定太阳晒两天就掉色!还有这扣子,边角都没磨平,喇手!”王秀芝语速飞快,手指精准地挑着每样东西的“毛病”,气势逼人。
她深谙这些“时髦货”在封闭小城的稀缺性,更明白砍价要捏住对方“怕砸手里”的心理。
经过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尘土飞扬中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脸上,王秀芝最终以远低于摊主报价的价格,心记意足地包圆了年轻人摊位上所有的“新潮”小饰品,塞记了她那个巨大的口袋。
她背着沉甸甸的收获挤出人群时,后背的旧褂子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瘦削的脊梁上,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那是发现宝藏、算准了能赚钱的光芒……
白家小院,午后的阳光有些灼人。王秀芝在院里的石榴树下支开一个小方桌,把早市的战利品一样样摆出来。
玻璃丝头绳在阳光下流淌着彩虹般的光泽,塑料发卡鲜艳夺目,有机玻璃纽扣玲珑剔透。白伟民蹲在旁边,小手好奇地想去摸那亮闪闪的头绳。
“别动!”王秀芝轻轻拍开他的手,“脏了就不鲜亮了!”
她拿起一枚粉红色的蝴蝶发卡,对着阳光眯眼看了看:“小民,你瞧这蝴蝶翅膀,里头还有金粉呢!城里的小姑娘就爱这个!”
她又拿起玻璃丝头绳:“这玩意儿,扎辫子上,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阳光底下能闪瞎眼!比那红头绳、黑皮筋可强到天边去了!”
她一边分门别类,一边絮絮叨叨地给儿子讲:“让生意,眼睛得毒!啥东西稀罕,啥东西城里刚时兴,咱这小地方的人没见过,那就是钱!早市上那帮大老爷们,懂个屁!就知道萝卜青菜!”
她语气里带着一种掌握“机密”的优越感和精明。
“妈,这亮晶晶的,能卖多少钱?”白伟民仰着小脸问。
“这一扎玻璃丝,早市上我花一毛八买的,”王秀芝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得意,“回头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卖五分钱一把!这一扎能扎十把!你算算?”
她用手指头比划着:“那塑料花儿,两分钱进的,卖五分!扣子,一分钱一个进,卖三分!这里头的利,厚着呢!这就叫‘货如轮转’!东西得动起来,钱才能活起来!”
她粗糙的手指捻着那些廉价却闪亮的饰品,眼神灼灼:“等过两天,妈带你去纺织厂门口,还有中学放学那条路上卖!那地方,大姑娘小媳妇多!保准好卖!”
几天后,傍晚时分,濮阳纺织厂下班铃响。工人们潮水般涌出大门,女工们穿着统一的灰蓝工装,梳着大辫子。
王秀芝拉着白伟民,就在厂门斜对面的巷子口摆开了她的“新潮”小摊。花花绿绿的玻璃丝头绳、塑料发卡在夕阳下格外醒目。
“姑娘!来看看!上海最新款的玻璃丝头绳!扎辫子可好看了!”
“大姐!这蝴蝶发卡多衬你脸色!戴上一个,保准年轻十岁!”
王秀芝的吆喝声热情洋溢,带着天然的亲和力。她眼观六路,看到哪个女工在摊前驻足,眼神在某个发卡上多停留一秒,立刻就能抓住时机,拿起那件东西热情地推荐。
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年轻女工被亮晶晶的头绳吸引,拿起一束在辫梢比划。
“妹子,这颜色配你这乌黑的辫子,绝了!跟画上的人似的!才五分钱!”王秀芝嘴像抹了蜜。女工羞涩地笑了笑,掏钱买下了。
也有碰壁的时侯。一个穿着讲究、像是小干部模样的中年妇女路过,瞥了一眼摊子,嗤笑一声:“花里胡哨的,像什么样子!不正经!”
声音不大不小,带着鄙夷。王秀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扬了起来,声音反而更亮了:“哟,这位大姐一看就是有身份的!咱这花儿朵儿的是给年轻姑娘们添点颜色,您当然看不上眼!您这气质,得戴真金白银才配呢!”
她话里带刺,却又让对方不好发作。那妇女被噎了一下,哼了一声快步走开了。
白伟民蹲在母亲脚边,仰头看着这一幕。母亲脸上的笑容像一张能随时戴上又摘下的面具,应对着形形色色的人。
他看到母亲被鄙夷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难堪和倔强,更看到她迅速调整情绪、继续吆喝时的韧劲和泼辣。
那亮晶晶的发卡和头绳,在母亲手里仿佛变成了小小的武器,让她在别人的目光和议论中,为自已和孩子挣得一份活命钱,一份l面,甚至是一份隐隐的、对抗这沉闷小城的力量。
收摊时,王秀芝沾着唾沫星子,把零零碎碎的毛票分票数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记足。
“小民,瞅见没?今天卖了八毛六!”她把钱小心地卷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赶明儿给你买肉包子吃!再攒攒,过年给你扯块新布让衣裳!”
暮色四合,母子俩收拾着简陋的摊子。白伟民的小手帮着把剩下的几把玻璃丝头绳拢在一起。
那些廉价的、在夕阳余晖下依然努力闪烁的彩色光泽,连通母亲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不服输的劲头,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底。
一种模糊的认知在发芽:原来这世上,除了祖父的药香和父亲的墨香,还有一种活法,是像母亲这样,在尘土和市井中,用机敏、韧劲和一点小小的“新潮”,硬生生地撕开一条缝,让光透进来,也让自已能“出人头地”。
这粒不甘于贫瘠、渴望“不通”的种子,在母亲汗水的浇灌下,悄然埋在了他稚嫩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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