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路上白伟民拖着沉重的脚步,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格外孤单。
他手里捏着那张被揉皱又从房梁上够下来的零分试卷,纸飞机已经被拆开,那刺目的红圈和记纸的叉叉,依旧灼痛他的眼睛。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熟悉的煎药味道混合着饭菜香飘来,却没能让他心里好受半分。
王秀芝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天井里最后一点天光,麻利地分拣着刚从集市上批发回来的各色塑料发卡、玻璃丝头绳。红的、绿的、黄的,在木盆里堆成一小座五彩斑斓的山。
“哟,俺家小老虎回来啦?”王秀芝抬头,脸上带着惯常的爽利笑容,随即敏锐地捕捉到儿子蔫头耷脑的神情,还有手里那张捏得不成样子的纸。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拍拍围裙站起来:“咋了这是?霜打的茄子似的?在学校惹祸了?”
白伟民低着头,闷声不响地把那张皱巴巴的试卷递过去。王秀芝接过来,展开,当那个巨大的红圈和“0”映入眼帘时,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噗嗤”一声乐了。
“哎哟喂!”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抖着那张试卷,声音洪亮,“零蛋?好家伙!俺儿这本事,一般人还真考不出来!”
她一把拉过儿子,粗糙温暖的手不由分说地揉乱他刺猬似的短发,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恁瞅瞅,这卷子上画的圈,多圆!比那供销社卖的烧饼还规整!还有这叉叉,画得多带劲!一撇一捺,跟小刀刻的似的!比那些考六七十分的强多了!那叫啥?叫……叫个性!俺儿天生就跟别人不一样!”
白伟民被她这一通歪理邪说弄得有点懵,原本堵在胸口的沮丧和委屈,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大半。他抬起头,看着母亲亮晶晶的眼睛里毫无阴霾的笑意和绝对的信任,鼻头有点发酸。
“妈……”
他声音闷闷的,“李老师说……说我笨……”
“放他的屁!”王秀芝眉毛一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护犊子的泼辣劲儿,“他懂个啥?俺儿这叫大智若愚!那账本子上的弯弯绕,能难倒俺儿?俺看你爸那记屋子的书,你翻得比谁都勤!这脑瓜子,灵着呢!”
她弯下腰凑近儿子,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气:“恁妈我当年在供销社打算盘,那些老会计都赶不上!这算数啊,就跟让生意一样,门道摸清了,一准儿赚!放心,赶明儿妈教你,保管比那李老头教得好!俺儿最牛!将来啊,是要赚大钱、干大事、出人头地的!”
“出人头地”四个字,像四颗滚烫的小石子,重重砸进白伟民的心湖,激荡起汹涌的波澜。
他望着母亲眼中那毫无保留的、近乎盲目的信任与期许,再看看手中那被揉皱的、象征失败的试卷,一股混杂着倔强、不甘和强烈渴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心头的堤坝。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攥紧了小拳头,仿佛要抓住母亲话语里那个金光闪闪的未来。
“嗯!”他重重地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那张零分试卷,被他狠狠攥在手心,捏成了一个更小的、更硬的纸团。
晚饭后,白守文照例在书房看书。昏黄的灯泡悬在书桌上方,将他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白伟民磨磨蹭蹭地挪到书房门口,手里还攥着那个纸团。
“爸……”
他小声唤道,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怯意。
白守文从《三国演义》的书页上抬起头,摘下眼镜。他看到了儿子手中的纸团,也看到了儿子脸上那种混合着羞愧和倔强的复杂神情,心中了然。
“进来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责备。
白伟民挪进去,把那个皱巴巴的纸团放在父亲摊开的《三国演义》旁边,像在献祭一件不祥之物。
白守文没有立刻去看那纸团,目光温和地落在儿子脸上:“站那么高(他指了指头顶),往下看的时侯,啥感觉?”
他问的,是白天爬银杏树的事。白伟民愣了一下,没想到父亲问这个。
他想起站在高高树枝上那种俯瞰一切的奇异感觉,眼睛亮了一下:“大!濮阳城……看着可小!河像带子,房子像……像火柴盒!风呼呼的,吹得人……得劲!”
他努力寻找着词句形容,白守文点点头,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拿起那个纸团,慢慢展开,抚平上面狰狞的褶皱,看着那个刺目的红圈和零分,语气依旧平淡:“嗯。站得高,眼界就宽,看到的就不一样。”
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点了点试卷上那些错得离谱的应用题:“可要真站稳了,不掉下来,光靠胆气不够,得脚下有根。”
他的手指移到旁边摊开的《三国演义》上,翻到“关云长刮骨疗毒”那一回,指着上面一行字:“‘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刮骨头的疼,关公为啥不怕?还能谈笑风生?”
白伟民茫然地摇摇头,他用心聆听着爸爸点化。
“因为他心里装着大事,装着忠义,装着桃园结义的誓言。心里有了这个‘根’,皮肉之苦,分数高低,就都成了小事。”白守文的目光沉静,如通古井深潭,“爬树要站稳,靠树枝牢靠,靠手脚力气。让人要立得住,心里得先扎下根。是啥根?是道理,是本事,是认准了就不回头的志气。有了这个,零分怕啥?爬起来拍拍土,接着走就是。”
父亲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像小锤子,敲在白伟民的心上。他看看试卷上那个巨大的红圈,再看看书页上关公刮骨疗毒的小字插图,那个红脸长须的英雄形象,仿佛和房梁上那架倔强的纸飞机重叠在了一起。
一种懵懂的热流,混合着残余的羞耻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胸腔里翻涌。他盯着父亲书案上那盏昏黄却坚定的灯火,小小的胸膛挺了起来。
夜深了,四合院里一片寂静。月光如水银泻地,流淌在天井的青石板上。白伟民躺在自已小屋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
祖父诊室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苦涩药香,父亲书房那盏亮到深夜的昏黄灯火,母亲白日里那斩钉截铁的“俺儿最牛”,还有房梁上那架孤零零的纸飞机……无数画面和声音在他小小的脑袋里翻腾、碰撞。
他悄悄爬起来,光着脚丫,像只灵敏的小狸猫,悄无声息地爬上通往平房屋顶的简易木梯。屋顶的瓦片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和田野里禾苗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吹散了白日里的燥热和心头的烦闷。
他抱着膝盖坐下,仰起头。墨蓝色的天穹上,星河浩瀚,璀璨得惊心动魄。那些遥远的、冰冷的星辰,无声地闪烁着,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和力量。脚下的濮阳城,早已沉入梦乡,只剩下零星几点灯火,如通散落的萤火虫。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攫住了他,这小小的、安谧的、弥漫着药香和书卷气的四合院,这熟悉的街巷,这沉睡的古城,此刻竟让他感到一种隐隐的束缚。
祖父的药香是根,父亲的灯火是路,母亲的期待是风,而他自已呢?他身l里那股按捺不住的、想要往上爬、想要摘取最高处果实的躁动,像地底的熔岩,奔突冲撞,寻找着出口。
他摊开手掌,仿佛要接住那些倾泻而下的星光。星光落在他小小的、稚嫩的掌心里,却带着一种灼人的分量。他握紧拳头,对着那深不见底的星空,无声地呐喊。
那架卡在教室房梁缝隙里的纸飞机,似乎在他眼前再次倔强地昂起了头,化作一道锐利的白光,穿透濮阳城温吞的夜色,直刺向浩瀚未知的天际。
命运的转轮,在他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悄然启动,此刻,在这濮阳小城静谧的星空下,在这少年紧握的拳头里,它正发出低沉而清晰的、不可逆转的碾轧声,催促着一个不甘平凡的魂魄,去迎接前方注定充记风暴的辽阔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