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的空茫像一个不断扩大的冰洞,将骨髓里的暖意一点点吸走。李明在混沌中挣扎着睁眼时,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他能闻到洞穴里弥漫的气息——炭灰的焦糊味、兽皮的腥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原始部落寒夜的独特气味。
“饿……”他想喊,却只发出细碎的“咿呀”声,像风中摇曳的蛛丝,微弱得随时会断裂。蜷缩在他身侧的阿花动了动,她的呼吸带着浓重的疲惫,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像将熄的烛火。这个哺育他的女人显然也熬不住了,眼窝深陷,颧骨在昏暗的光线下凸得厉害,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他时还残存着一丝活气。
阿花摸索着将他往怀里紧了紧,另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的石蛋。她的儿子,那个两岁的小家伙,此刻正把脸埋在母亲腋下,嘴唇无意识地蠕动着,大概是在让着关于食物的梦。阿花的手在怀里摸索了很久,终于掏出一块黑硬的东西,借着洞壁透进的微光,李明看清那是半块冻成石块的野果干。
果干表面结着细密的冰碴,沾着几粒褐色的泥土,边缘已经发乌,显然放了很久。阿花把果干凑到嘴边,牙齿咬下去时发出“咯吱”的脆响,像是在啃一块石头。她咬得极慢,下颌的肌肉突突地跳,半天才撕下一小块,混着自已温热的唾液,小心翼翼地喂进李明嘴里。
涩味先炸开,紧接着是一股土腥气,最后才在舌尖尝到一丝微弱的甜。李明的味蕾在现代社会早已习惯了糖霜与奶油,此刻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疯狂吞咽。果干在口腔里慢慢化开,带着粗糙的纤维,刮得喉咙发疼,可他不敢停——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养料。
“咚。”
一声闷响从洞穴中央传来。李明转动眼珠,看到石牙长老正用木杖敲击着一块冻硬的兽肉。那肉大概是石勇昨天猎到的,此刻硬得像块铁,表面结着白霜,在炭火余烬的映照下泛着冷光。石牙的动作很慢,每一下敲击都精准地落在肉的关节处,木杖与冻肉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洞穴里回荡,像在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分配开始了。
石牙捡起最大的一块肉,递向石勇。这个部落最强壮的猎手此刻正靠在岩壁上磨石斧,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接过肉时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他甚至没来得及道谢,直接将肉块塞进嘴里大嚼,冻肉在他锋利的牙齿下碎裂,发出“咔嚓”的声响,油脂混着冰碴从嘴角溢出来,他抬手用袖子一抹,继续埋头吞咽。
另外三块稍小的肉,分给了另外三个年轻猎人。他们的吃法和石勇如出一辙,狼吞虎咽,仿佛下一秒食物就会消失。最后,石牙拿起最小的一块——大概只有巴掌大,肉皮上还沾着点血渍——递给了阿花。
李明的心猛地揪紧。他看到洞穴角落里,那个断了腿的老猎人石老正用浑浊的眼睛望着这边,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还有两个瘦弱的女人,怀里抱着孩子,目光紧紧黏在那块肉上,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吞咽声。
在原始部落的生存法则里,食物永远优先流向“有用”的人。猎手能带来更多食物,育龄妇女能生育劳动力,而老弱病残,不过是消耗粮食的累赘。
阿花接过那块肉时,手指明显抖了一下。冻肉的寒气透过她粗糙的掌心渗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将肉捧在手心焐了片刻,直到表面的冰碴融化了些,才用牙齿一点点撕咬。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处理一件易碎的珍宝,撕下的第一小块没有喂给自已,而是塞进了石蛋嘴里。
石蛋“唔”了一声,小嘴巴立刻吧唧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小手却紧紧抓住了母亲的胳膊,生怕这难得的美味跑掉。阿花笑了笑,那笑容在她蜡黄的脸上漾开,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冻花,转瞬即逝。她又撕下一小块,混着唾液揉成糊状,送到李明嘴边。
肉很腥,带着点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臊气,但李明还是用力张开嘴。他能感觉到阿花指尖的粗糙,那上面布记了裂口和老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这双手种过地、采过果、剥过兽皮,此刻却捧着这块珍贵的肉,小心地喂养着两个毫无血缘的孩子。
“他凭什么吃?”
一个尖利的童声像冰锥般刺破了洞穴的平静。是石勇的儿子,那个五岁的男孩,此刻正叉着腰站在火堆旁,小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像只发怒的小狼。他的嘴角还沾着肉渣,显然刚才吃得很尽兴,此刻却把敌意全泼向了李明。
“他是捡来的!不该吃我们的肉!”男孩又喊,声音里带着哭腔,大概是觉得自已的食物被分走了。他身边的几个孩子也跟着起哄,用手指着李明,发出“呜呜”的低吼,模仿着狼的威胁声。
石勇的儿子突然像只小野猫般扑了过来,瘦小的身子撞在阿花胳膊上。阿花没防备,手里的肉块“啪”地掉在地上,沾了一层黑灰。男孩还要再扑,却被一只粗壮的手臂拎了起来——是石勇。
“回去!”石勇的声音像闷雷,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的儿子在半空蹬着腿,哭喊着:“狼神会生气的!他会给部落带来灾祸!”石勇没说话,只是将儿子往洞穴深处一扔。那孩子摔在枯草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抽噎。
洞穴里一片死寂。
没人说话,连怀里的婴儿都停止了哭闹。猎人们低头啃着肉,眼神避开那对母子;女人们抱着孩子,目光落在地上的肉渣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在生存面前,公平是奢侈品,通情更是致命的弱点。
李明躺在阿花怀里,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他知道,自已能吃到这块肉,不是因为“应该”,而是因为阿花的庇护。这个连名字都可能没有的原始女人,用最朴素的方式,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为他撑起了一片缝隙。
阿花慢慢蹲下身,捡起那块沾了灰的肉,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塞进嘴里。她嚼得很慢,眼睛望着洞穴深处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明突然伸出小手,抓住了她的手指。阿花的手指冰凉,指节突出,掌心的老茧像砂纸,可被他抓住时,却微微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石勇站起身,将啃干净的骨头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他拿起靠在墙边的石斧和木矛,对石牙点了点头——雪停了,该去狩猎了。即使在最冷的冬天,食物也不会自已跑上门。
其他三个猎人也跟着起身,武器碰撞的“叮叮”声在洞穴里回荡。石牙走到岩壁前,那里画着部落信奉的狼图腾,红土涂抹的狼头在炭火余烬下忽明忽暗。他用手指蘸了点昨天剩下的兽血,抹在狼的眼睛上,嘴里念叨着晦涩的祷词,音节拗口而低沉,像是在与某种神秘的力量沟通。
猎人们出发了,兽皮帘被掀开又落下,带进一股寒风,吹得炭火火星四溅。洞穴里只剩下老弱妇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阿花靠在岩壁上,闭上眼睛小憩,手指却始终搭在李明的背上,像是在确认他还活着。李明却毫无睡意,他的目光扫过洞穴的每一个角落——
他看到石牙用木杖在岩壁上刻画,每一道刻痕都歪歪扭扭,却排列得很整齐。他突然想起昨晚石勇递肉给石牙的动作,想起分肉时严格的顺序——这不是随机的,这是一种规则,一种基于“贡献”的交换规则:你带来食物,就能分到更多;你能生育,就能获得庇护。
食物是这个世界的硬通货。
李明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看向洞穴角落的藤筐,那里堆放着一些干瘪的块茎,是部落储存的过冬食物。他又看向洞口的方向,那里的雪地上一定留着动物的脚印。他虽然是个婴儿,却拥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他知道哪些植物能吃,知道怎么设陷阱,知道如何储存食物。
他用小手拍了拍阿花的胳膊,然后指向洞口,又指了指自已的嘴,最后指了指那堆藤筐。他的动作很笨拙,但眼神很坚定。
阿花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藤筐和洞口,眉头微微皱起。李明又重复了一遍动作,这次他特意指了指藤筐里的块茎,又指了指雪地上可能存在的脚印。
阿花的眼睛慢慢亮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低头看着李明,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李明以为她不会通意,才缓缓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像是在确认这个婴儿是不是真的“不一样”。
天边的微光越来越亮,透过兽皮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狭长的光斑。李明知道,这只是第一步。他要利用自已唯一的优势,积累食物,建立信任,让自已从一个“累赘”变成一个“有用”的人。
寒夜终将过去,而生存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