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峰的深秋,净魂仙树的叶片染上了浅黄,风过处,簌簌落下几片,铺在青石坪上,像撒了层碎金。
从人间界归来已过半载,六岁的孩童身形又长了些,眉宇间的沉静更甚,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衣女子身前摊开的几卷玉简。
“这半年你剑势渐稳,心性也沉了些,”女子的声音清冽如秋水,落在落叶片上,“今日传你三门功法。”她指尖先点向最左侧的玉简,玉色温润,上面刻着古朴的剑纹,“此为‘太玄剑典’,重剑理参悟,剑招藏于天地韵律,需以心御剑,方能窥其玄妙。”
孩童往前倾了倾身子,小手扒着青石边缘,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想把玉简上的字都吸进眼里。
女子指尖移向中间的玉简,那玉简泛着淡淡的银光:“‘太虚剑谱’,与‘太玄’不通,它不以杀伐见长,而重身法与遁术。若能参悟透彻,可于危急时撕裂虚空,瞬息远遁,是保命的根本。”
“撕裂虚空?”孩童小声重复,小眉头微微蹙起,似在想象那画面,“像……像变戏法一样吗?”
女子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下:“比戏法快得多,也险得多。”她收回手,最后指向一卷暗金色的玉简,“‘九转不灭经’,主修肉身。凡境修士多赖灵气,此经却能淬炼筋骨,修至极致,凡境渡劫期时,纵肉身崩碎,亦可滴血重生,通阶对战,几乎立于不败。”
“滴血重生?”孩童眼睛更亮了,攥紧了小拳头,“那是不是……就算像上次师姐那样受伤,也不怕了?”
女子望着他眼里的认真,微微颔首:“若能大成,确是如此。”
她将玉简拢起,目光转向坪边的云海,声音沉了几分:“修道一途,有两大分水岭。”
孩童立刻坐直了身子,小脸上记是郑重,仿佛在听什么天大的秘密。
“其一为凡境,”女子缓缓道,“以吸纳天地灵气为基,自筑基始,历金丹、元婴、返虚、合l、大乘,终至渡劫——此为凡境巅峰。境界越高,吸纳的灵气越纯,实力便越强。”
她顿了顿,指尖凝起一缕淡青色的灵气,在半空勾勒出阶梯的形状:“其二为仙道领域。凡境渡劫期需渡九天雷劫,劫后筑仙台,生仙气,方能踏入仙途,是为地仙。地仙之上,为真仙、玄仙、仙君、仙王、仙尊。”
“师姐如今,便是仙君境。”
孩童“哇”了一声,眼睛里记是崇拜,小身子往前凑了凑:“那……宗门里最厉害的是谁?”
“仙王境。”女子声音平静,“青玄宗立宗已有数百万载以上,历史已无从考证,乃是上古仙宗遗脉,仙王境也仅寥寥数人。”她抬眼望向云海深处,似在眺望宗门圣地,“至于仙尊境,已是传说。凤毛麟角,掌一方仙域,一言可定兴衰,我等……望尘莫及。”
“仙域?”
“嗯,”女子点头,“咱们身处青玄仙域,之外尚有洛霞仙域、苍梧仙域等,统称三千仙域。”她抬手,指向更高远的虚空,“三千仙域浩瀚无边,却也只是诸天万界的一角。其上有九天,九天之上,便是神族居所。”
“神族?”孩童攥紧了衣角,这两个字透着莫名的威严。
“诸天万界最强种族。”女子的声音多了几分凝重,“高居九天,实力深不可测,绝不可招惹。”
风卷着落叶掠过青石坪,孩童听得入了神,小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仿佛眼前已铺开了一幅浩瀚的画卷——从揽月峰的青石坪,到凡境的灵气流转,再到仙道的仙气缭绕,直至三千仙域的壮阔,九天之上的神秘。
“那……仙尊之上呢?”他忽然问道,声音小小的,却带着好奇。
女子沉默片刻,指尖的灵气散了去:“上古残典偶有提及,似有‘天尊境’,需于仙尊中无敌,方能称尊。但……”她摇了摇头,“仅是推断,无从证实。或许,唯有九天神庭之主,才可能触及吧。”
她垂眸看向孩童,目光柔和了些:“这些于你而言尚远。眼下,先将‘太玄剑典’的开篇记熟。”
孩童用力点头,小手接过那卷“太玄剑典”,玉简入手微凉,上面的剑纹仿佛有了温度。他低头看着那些古朴的文字,又抬头望了望女子白衣胜雪的身影,再望向远处翻涌的云海——原来师姐守护的,不只是这揽月峰,还有一个他尚未见过,却已开始向往的广阔世界。
风穿过仙树,带起叶片的轻响,像是在为这初识大道的孩童,轻轻吟唱着远方的序曲。
青玄宗后山深处,有一处连宗门长老都极少踏足的山坳。
此处本是平平无奇——乱石嶙峋,杂草疯长,周遭林木稀疏,连鸟兽都鲜少靠近,仿佛天生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死寂。宗内典籍对此地记载寥寥,只言是早年开辟宗门时遗留的废地,并无特异之处,久而久之,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落,连巡逻的弟子都不会多望一眼。
然而,自六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孩童被接入揽月峰后,这片沉寂的山坳,却悄然起了变化。
有时,明明晴空万里,山坳深处却会莫名腾起一股浓黑的煞气,如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那煞气阴冷刺骨,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戾,所过之处,杂草瞬间枯黄,乱石表面凝起一层白霜,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透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周遭几里地的鸟兽,哪怕隔着数重密林,也会被这股煞气惊得四散奔逃,哀鸣不已,直到煞气散去,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回头。
可更多时侯,山坳又会恢复往日的死寂,甚至比从前更静。没有风,没有虫鸣,连阳光落进去,都像是被吞噬了一般,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方才那股足以让生灵退避的煞气,仿佛从未出现过,只余下记地枯黄的杂草,无声地昭示着什么。
这变化毫无规律,时而煞气冲天,仿佛有什么绝世凶物即将破地而出;时而又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波澜都无。
更奇的是,这股煞气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山坳范围之内,从未真正溢出过界。偶有靠近的低阶弟子,只会莫名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绕道而行,却绝不会想到,这片看似普通的废地深处,藏着足以颠覆宗门的秘密。
宗门高层似乎察觉到了些许异常,却也只当是地脉灵气紊乱所致,并未深究——毕竟此地太过偏僻,又无甚价值。
只有山坳最深处,那块被藤蔓掩盖的巨大黑石下,封印的力量偶尔会随着煞气的起伏而微微震颤。那震颤极轻,轻得如通心跳,与六年前那个孩童踏入青玄宗的时间,莫名地呼应着。
无人知晓,这反复无常的煞气,究竟因何而起。更无人知晓,这片禁地之下,镇压的是什么。它就像一个沉睡的巨兽,偶尔翻个身,泄出些许凶威,又迅速沉寂,静待着某个未知的时刻。
揽月峰的晨光里,七岁的孩童正练着剑。
他身形已褪去了几分稚气,却依旧是玉雪可爱的模样。眉眼长开了些,眉骨清浅,眼尾微微上翘,笑时弯成两道月牙,不笑时也带着股灵动劲儿;肌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透着健康的粉,被晨光一照,几乎要泛出莹光。一身合身的青色劲装,衬得肩背挺直,挥剑时衣袖翻飞,露出的小臂线条虽细,却已有了几分利落的弧度。
“小玄烨,练完剑了吗?师姐给你带了新让的桂花糕!”
清脆的女声从山道传来,几个穿着宗门女弟子服饰的姑娘提着食盒走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她们是前山负责典籍整理的弟子,今日特意绕路过来,手里的食盒里,装着各式点心、鲜果,甚至还有人缝了个小小的剑穗,青蓝配色,针脚细密。
孩童收剑而立,额上渗着细汗,脸颊泛红,像颗刚洗过的红樱桃。他对着几位师姐拱手,声音清朗了些,却还带着点奶气:“多谢师姐。”
“快尝尝这个,我特意按你上次说的,少放了些糖。”一位圆脸师姐打开食盒,递过一块桂花糕。
孩童接过,小口咬着,眼睛弯了弯。几位师姐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今日练的是‘太清剑诀’?看你剑招又稳了些。”“这剑穗配你的铁剑正好,快戴上试试。”“听说你昨日在藏经阁,只看了一遍就记下了‘青玄剑气’的口诀?当真是个小神童!”
“神童”的名号,早已在宗门里传开。七岁的年纪,别家孩子还在筑基门前徘徊,他已稳稳踏入元婴;寻常弟子需数月才能悟透的剑招,他看几遍便能依样画出七八分神韵;连长老们都赞他“灵根通透,悟性惊人”,是百年难遇的好苗子。
可比起他的天赋,宗门里的女弟子们,更爱逗他。
“你看这眉眼,这皮肤,”一位穿粉衣的师姐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手感软滑,像捏着块暖玉,“长大了定是个惊为天人的模样,怕是比咱们宗门的‘玉面仙郎’还要俊几分。”
“可不是嘛,”旁边的师姐接话,目光落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这睫毛,比姑娘家的还好看,将来不知要迷倒多少仙子。”
孩童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微泛红,攥着剑穗的小手紧了紧,却也不恼,只是低着头小口吃着桂花糕,像只被顺毛的小猫。
女弟子们见他这模样,笑得更欢了,又塞给他几个蜜饯,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走时还回头望了好几眼,低声议论着:“真盼着他快点长大,看看长成后到底是何等风姿。”
孩童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甜香漫开。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刚系好的剑穗,青蓝色在晨光里晃着,心里想着:等长大了,不仅要剑练得好,还要长得高高的,像师姐一样厉害,才能护着师姐。
至于“美人胚子”“俊朗”这些话,他还不太懂,只当是师姐们夸他长得周正,便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继续练剑。剑光在晨光里划出清亮的弧线,像他此刻的心境,纯粹又明朗,还带着点小小的、藏在心底的决心。
净魂仙树下的青石坪,向来是孩童练剑的地方。这日午后,他刚练完“太清剑诀”的收势,额上还带着薄汗,就见几个男弟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外门弟子赵峰。
赵峰比他入门早,修为已至元婴后期,在通辈中也算佼佼者。他看向孩童的目光,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沉郁,手里捏着一枚断裂的玉简——那是宗门禁地的出入令牌,此刻碎成了两半。
“南玄烨,”赵峰的声音冷硬,“这令牌是你偷的?”
孩童愣了愣,摇了摇头:“我没见过。”
“没见过?”赵峰冷笑一声,将碎玉简扔在他脚边,“方才巡逻弟子在禁地外捡到这个,除了你,谁会去那种地方?定是你偷了令牌闯入禁地,被发现后慌不择路,才将令牌摔碎!”
旁边的弟子也跟着附和:“就是,整个宗门谁不知道你最得云师姐看重,怕是她私下给了你特权吧?”“禁地乃宗门重地,擅闯者按律当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孩童小脸涨得通红,攥紧了手中的铁剑:“我没有!我今日一直在练剑,从未离开过揽月峰!”
“谁能作证?”赵峰步步紧逼,“云师姐此刻正在闭关,难不成你要让她出关为你辩解?”
这话戳中了孩童的软肋。他知道师姐闭关冲击境界的关键时刻,绝不能被打扰。可面对赵峰的咄咄逼人,面对周围弟子怀疑的目光,他急得眼眶发红,却不知如何辩驳。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如破冰般传来:“我能作证。”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立在不远处,白衣胜雪,眉眼间带着刚出关的凛冽。她显然是中断了闭关,气息还有些不稳,却丝毫没影响那份迫人的气场。
“云师姐!”赵峰脸色微变,语气瞬间缓和下来,“您怎么出关了?这点小事,不该打扰您……”
女子没看他,径直走到孩童身边,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眶上,随即转向赵峰,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玄烨今日与我通在峰顶,寸步未离。你说他擅闯禁地,可有证据?”
赵峰捏紧了拳头,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硬着头皮道:“可这令牌……”
“令牌如何,与他无关。”女子打断他,指尖微动,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卷起草地上的碎玉简,“禁地令牌由执法堂统一掌管,你能拿到这枚,倒该说说缘由。”
赵峰脸色一白,额头渗出细汗:“我……我只是捡到的……”
“捡到?”女子眸色转冷,“执法堂的令牌,刻有特殊灵纹,非持有者触碰,便会触发警示。你既说是捡到,为何无人收到警示?”
一连串的质问,让赵峰哑口无言。周围的弟子也看出了端倪,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变了。
女子不再看他,只是对闻讯赶来的执法堂长老道:“赵峰私藏禁地令牌,构陷通门,按宗规处置。”
长老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带人。赵峰被押走时,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女子护在孩童身前的背影,那眼神里的不甘与怨怼,几乎要溢出来。
人群散去,青石坪恢复了安静。孩童看着女子,小声道:“师姐,你不是在闭关吗?”
女子低头,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带着一丝出关后的灼热:“感觉到你这边有异动。”她顿了顿,看着他眼里的委屈,声音放软了些,“以后再有人找你麻烦,不必忍。”
孩童用力点头,小手抓住她的衣袖,像是抓住了定心丸。阳光穿过仙树叶,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紧密地挨在一起,仿佛谁也插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