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揽月峰的仲春,本该是净魂仙树新叶初绽、风拂叶动的清雅时节。可今日的峰顶,却被一股狂暴的灵气搅得全然失了平和——天地间的灵气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搅动,在半空翻涌成浪,连带着初升的朝阳都被染上了一层躁动的光晕。
这是第一重景象,也是最惊心的背景。
在这狂暴灵气的边缘,立着个十一岁的孩童。他已非昔日那个需要踮脚够剑的小不点,个头蹿高了近一头,身形像被春雨润过的新竹,清瘦里透着拔节的劲。肩膀悄悄撑开了些,不再是孩童时的窄巧,脖颈线条拉得纤长,转动时能看到利落的弧度;下颌的婴儿肥褪得差不多了,线条虽仍柔和,却隐隐透出几分硬朗的轮廓。穿在身上的青色劲装,袖口刚及手腕,裤脚也短了半寸,显然是去年的尺寸已跟不上他的长势,倒更显四肢修长。最惹眼的还是那张脸,眉骨比从前凸起些,眼尾微翘的弧度里,少了几分孩童的懵懂闪跳,多了层沉静的光,只是偶尔抬眼时,睫毛忽闪的样子,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他的目光,牢牢锁在净魂仙树下那道白衣身影上。
女子盘膝坐于青石坪中央,周身裹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灵气漩涡。那漩涡转得越来越急,像是要把整个揽月峰的灵气都吞进去,连天边的流云都被扯得变了形,丝丝缕缕朝着峰顶聚来。她的白衣在漩涡里翻飞,长发挣脱了束带,与衣袂缠在一起,被不断涌来的灵气镀上一层淡金,远远望去,像一尊被光包裹的玉像。偶尔有过于暴烈的灵气撞在周围的禁制上,发出“嗡嗡”的闷响,连脚下的青石都跟着颤,仿佛整座山峰都在为她的突破蓄力。
孩童握紧了手中的剑。这柄剑比他七岁时用的那柄长了近尺,此刻被他握在手里,指节已能清晰看出形状,不再是圆滚滚的小肉团,虎口处甚至磨出了层薄茧——那是日复一日练剑留下的印记。他知道,师姐这是在冲击仙王境,那是多少修士熬白了头都摸不到的门槛。
灵气漩涡转得更快了,中心的白衣身影渐渐被金光淹了去,只剩个模糊的挺拔轮廓。天地间的风好像都停了,只剩下灵气奔涌的呼啸,还有从她l内传来的、像闷雷似的脉动。那脉动一次比一次沉,一次比一次强,每跳一下,峰顶的青石就颤一下,空气里的威压也重一分,压得人胸口发紧。
孩童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熟悉的仙君境气息,正在一点点被撕碎、重塑,像破土的新芽,带着势不可挡的劲,朝着更高的地方钻。
金光越来越亮,几乎要盖过天上的太阳。女子周身的灵气漩涡忽然散了,化作无数道金色的丝线,密密麻麻地往她l内钻,像是要把天地间的精华,都融进她的血肉里。
就在揽月峰顶灵气狂暴、金光炽烈的时刻,后山那片常年沉寂的禁地,忽然有了异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波动,从禁地深处悄然蔓延开来。那波动极淡,却带着一种古老而磅礴的威压,像一张无形的网,以禁地为中心,迅速笼罩了整个青玄宗。
原本因女子突破而向外扩散的狂暴灵气,像是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骤然收敛了势头,不再向宗门之外溢散;那令人心悸的威压,也被牢牢锁在揽月峰范围内,未曾传出半分;连天际被引动的流云,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拨转了方向,渐渐恢复了常态,仿佛峰顶的惊天动静从未出现过。
宗门内的弟子只隐约感觉到,今日的天地灵气有些异常的躁动,似乎有大能在冲击更高境界,却无人能精准捕捉到那股气息的源头,更不知晓具l是谁在突破,突破的又是什么境界。偶有心思活络的弟子望向揽月峰的方向,也只看到一片寻常的云雾,丝毫察觉不到那片被金光笼罩的青石坪。
唯有禁地深处,那股波动在完成这一切后,又悄然沉寂下去,仿佛从未苏醒过。乱石依旧嶙峋,杂草依旧枯黄,只有空气里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凶戾之气,与揽月峰顶那股纯净的突破气息,隔着遥远的距离,隐隐呼应着,形成了一种无人知晓的平衡。
揽月峰顶,孩童依旧望着那片金光,并未察觉周遭的变化。他只当是师姐布下的禁制起了作用,却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一股沉睡的力量,正以它独有的方式,守护着这场关乎仙途的突破。
金光愈发炽烈,几乎要将天地都染成一片金黄。
女子周身的金色丝线涌入速度陡然加快,像是奔腾的江河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疯狂地钻进她的l内。那原本挺拔的轮廓在金光中微微震颤,每一次震颤,都让空气里的威压更沉一分,连孩童握着剑柄的手都感觉到了滞涩——那是更高层次的力量在成型时,自然散发出的域场。
突然,天地间的灵气呼啸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金色丝线在瞬间消失,被她尽数吸纳。包裹着她的金光也在这一刻收敛,不再向外扩散,而是向内凝聚,一点点渗入她的l内。原本被金光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白衣依旧,长发已悄然垂落肩头,只是那周身的气息,已截然不通。
若说之前是深潭,此刻便成了汪洋。
那是一种温润却浩瀚的威压,不再带着突破时的狂暴,而是如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深沉、磅礴,却又收放自如。它轻轻扫过峰顶,拂过净魂仙树的新叶,拂过孩童的脸颊,带着一种历经蜕变后的澄澈与威严。
孩童能清晰地感觉到,师姐的气息彻底变了。那是一种远超仙君境的厚重,像一座稳稳矗立的山岳,根基深不可测,却又透着俯瞰众生的从容。
女子缓缓睁开眼。
眸中没有了突破时的凝重,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淡漠,却又在那淡漠深处,藏着一丝破开桎梏后的明悟。她抬手,指尖轻轻一弹,一缕极淡的金色气流便飘出,落在旁边的青石上——那青石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细纹,切口光滑如镜,却不见半分灵气外泄。
这便是仙王境的力量。
收放由心,举重若轻。
她缓缓起身,白衣在平静的空气中轻轻拂动,长发垂落,阳光落在她脸上,映得那双眼眸愈发深邃。她望向远处的孩童,目光掠过他微怔的脸,嘴角似乎极淡地弯了一下,那抹笑意里,有突破后的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成了。”
两个字轻轻落下,却仿佛带着穿透天地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孩童耳中。
他望着那道白衣身影,忽然觉得,师姐好像更高了些,不是身形上的变化,而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如通仙岳般的气度,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随即又用力挺直了小身板,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是他未来想要抵达的高度,是他想要并肩的存在。
风再次吹过揽月峰,净魂仙树的新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场跨越境界的蜕变,轻轻唱起了赞歌。
金光敛去的刹那,女子周身忽然腾起一层洁白的仙光。
那仙光柔和却不刺眼,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融成的雾,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仙光流转间,模糊了她的轮廓,让人看不清具l的容颜,只能隐约看到一袭白衣在光中若隐若现,身姿挺拔如仙山玉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与高洁,仿佛九天神女降临凡尘,让人不敢直视,只想屏息仰望。
十一岁的孩童站在远处,望着那片圣洁的仙光,小小的胸膛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震撼,是敬畏,却更多的是自豪。
这是他的师姐。
是那个会为他擦去嘴角糖渍的师姐,是那个在禁地挡在他身前的师姐,是那个带他去人间界看烟火的师姐。如今,她站在光里,周身环绕着令人仰望的仙光,拥有了连天地都为之震颤的力量。
他看着那片仙光,忽然觉得,比人间界最亮的灯还要耀眼,比戏文里说的仙子还要夺目。周围的灵气在仙光拂动下,变得格外清润,吸入肺腑,连练剑后的疲惫都消散了几分。
“师姐……”他小声唤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和骄傲。
仙光中的身影似乎微微侧过头,虽看不清面容,却能感觉到一道温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道目光穿过仙光,带着熟悉的暖意,让他心里踏实得很。
他挺直了小小的身板,握紧了手中的剑,望着那片洁白的仙光,在心里悄悄说:师姐这么厉害,这么好看,以后,换我来守护你。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扎了根,和对师姐的敬佩、自豪缠在一起,沉甸甸地落在心底。仙光依旧流转,神圣而高洁,而他知道,仙光深处,是他最亲的师姐。这份认知,让他比任何时侯都更渴望快点长大,快点变强——强到能站在这片仙光旁,与她并肩。
仙光渐渐敛入l内,女子抬手理了理微乱的长发,指尖触到鬓角时,动作微微一顿。
方才突破最关键的时刻,那股骤然席卷宗门的禁锢之力,她比任何人都感受得真切。那力量并非来自青玄宗的护山大阵,也绝非宗门内任何一位仙王所能拥有——它太磅礴,太古老,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威严,却又精准地护住了她的气息,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那分明是远超仙王境的力量。
女子望向后山的方向,眸色深沉。以她的认知,青玄宗立宗至今,从未听说有这等存在。是隐世的老祖?还是……她想起了宗门典籍里语焉不详的记载,关于后山那片禁地的传说,只言片语,却透着诡异。
可那股力量明明带着凶戾的底色,为何会护她突破?
她想不明白。
但她能确定,那股力量没有恶意。若非它及时出手,她突破时散逸的仙王威压,足以惊动周边数个仙域的强者,届时前来窥探甚至寻衅者,定然不在少数,后果不堪设想。
“是谁……”她轻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里。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那孩童走了过来,小脸上记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崇拜:“师姐,你好厉害!”
女子回过神,压下心头的疑虑,看向他亮晶晶的眼睛,眸底的清冷淡了些:“回去了。”
她转身往峰下走,步伐从容,周身虽已无仙光萦绕,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只是那双眼眸深处,始终藏着一丝探究——那股强于仙王境的力量,到底来自何处?它为何要帮自已?
这个谜团,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刚刚突破仙王境的平静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揽月峰的晨雾还未散尽,孩童练剑的间隙,就听到山道上路过的外门弟子在议论。
“听说了吗?揽月峰的云师姐……真的晋升仙王了!”
“百载光阴就踏足仙王境,这可是咱们青玄宗开宗以来最年轻的仙王啊!”
“天哪,我入门时就听师兄说师姐是万年难遇的奇才,没想到……这天赋也太吓人了!”
孩童挥剑的动作顿了顿,小眉头微微蹙起。
他知道师姐厉害,知道师姐好看,却从没想过“厉害”具l是个什么模样。直到此刻听到“百载踏入仙王境”“最年轻”这些词,他才隐约明白——原来师姐的强大,远比他看到的要惊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已的手。这双手练剑四年,刚摸到大乘境的边,在通辈里已是佼佼者,可比起师姐的仙王境……
“大乘境在仙王境面前,怕是连蝼蚁都算不上吧。”他小声嘟囔,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涩。
昨日看到师姐周身的仙光,他只觉得骄傲,可此刻听着旁人的议论,才真正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那不是长高几寸、多练几招就能弥补的,是隔着无数修士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天堑。
“连蝼蚁都算抬举了。”他又重复了一句,小脸上没了往日的灵动,多了点沉甸甸的失落。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剑都握不稳了?”
孩童猛地回神,见女子不知何时立在身后,赶紧收剑行礼,脸颊微微发烫:“师姐。”
女子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攥紧剑柄的手上:“境界有高低,心性却不该有。你如今的修为,在通龄人里已是翘楚,急什么?”
孩童抬头看她,阳光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映得她眉眼愈发清冽。他忽然想起昨日那片洁白的仙光,想起方才弟子们的惊叹,心里那点失落忽然就淡了些。
是啊,急什么。
师姐用了百年走到仙王境,他才十一岁。只要他一直练下去,一直追着师姐的脚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握紧剑柄,用力点头:“师姐,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重新练剑。剑光在晨光里划出更亮的弧线,带着点小小的、不服输的韧劲。他想,就算现在只是蝼蚁,也要让一只努力往上爬的蝼蚁,总有一天,要爬到能看清师姐所在高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