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塞记清风观的破窗棂时,陈小鱼还蹲在祖师殿的香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香炉边缘的铜锈。
香炉里最后一点火星“噼啪”跳了下,彻底灭了,殿里顿时暗下来,只剩下山风穿过殿门的呜咽声,像谁在暗处叹气。
三贯钱的债像块磨盘压在他心口,更让他坐立难安的是山脚下的灵泉。傍晚他偷偷溜去看过,泉水还在断断续续往外涌,顺着山坡淌成细流,好在王老汉的药田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没再冲坏别的东西。
可天知道明天会不会变本加厉?万一冲了山下的菜田、淹了人家的柴房,他就算把清风观拆了卖木头,也赔不起那笔账。
“水土失衡…需镇水符…”
陈小鱼摸出怀里的罗盘,铜盘在昏暗中泛着冷光,上面的字迹清晰得扎眼。师父的旧书里写得明白,镇水符能定水脉、锁洪涛,专克这种刚开通就桀骜不驯的灵泉。可画这符有两个坎:
一是得有真香火滋养,二是极耗元气。香火足了,符力能借神明之力;香火不足,就得拿自已的精气神去填,弄不好会伤根基。
他抬头瞅了瞅供桌,上面除了积灰的铜炉,就只有他早上偷藏的半块干硬麦饼,连点像样的供品都没有,哪来的香火?清风观冷清了这些年,祖师爷的泥像都快被蛛网封了,怕是早就不管这破观的闲事了。
“管他娘的香火!先稳住水再说!”
陈小鱼咬了咬牙,从墙角杂物堆里翻出师父留下的黄符纸。纸边缘都卷了毛,还沾着点不知名的污渍,他抖了抖,灰尘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又摸出个小瓷碗,里面装着半块干硬的朱砂,他跑到灵泉接了点水,把朱砂泡软,用根小木棍搅成糊状,勉强能当颜料用。
最后找了支笔杆开裂的狼毫笔,笔毛都掉得七零八落,蘸起朱砂来歪歪扭扭。
他把符纸铺在香案上,学着师父画符时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念口诀:“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镇!”
再睁眼时,眼神倒有了几分认真,手腕悬起,笔尖蘸饱朱砂,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镇水符的纹路比阴债符复杂得多,讲究“起如游龙探水,行似灵蛇绕石,收若猛虎锁喉”,从头到尾要一气呵成,中间断了气,符就废了。
陈小鱼的笔尖在纸上游走,起初还算稳当,可画到三分之一时,就觉得胸口发闷,像堵着团湿棉花,怎么也喘不上气。手腕越来越沉,笔尖开始打颤,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哪有半点“游龙”的样子,倒像条被踩了尾巴的泥鳅。
他知道这是香火不足的缘故。
画符讲究“人符合一,借神之力”,香火就是沟通神明的桥梁,桥断了,神力借不来,就得自已硬扛。
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符纸上,晕开一小片朱砂印。他咬着牙继续画,到收尾勾锁水纹时,突然觉得丹田一阵空落落的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抽走了。
“坏了!”
陈小鱼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见符纸“滋啦”一声冒出青烟,不是成功时的金光,而是焦黑的烟,边缘迅速卷曲、发黑。紧接着,一股腥甜猛地从喉咙里涌上来,他想捂住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噗!”一口血直直喷在符纸上,染红了那道没画完的锁水纹。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天旋地转,手里的狼毫笔“啪嗒”掉在地上,他晃了晃,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香案下,彻底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陈小鱼在一阵颠簸中悠悠转醒。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身下垫着软乎乎的被褥,不是他那硬邦邦的木板床。
他费力地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茅草屋顶,墙上挂着一串串晒干的草药,墙角还有个织布的木机,这不是清风观。
“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陈小鱼转头,看到床边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头发用根木簪挽着,眉眼间带着几分憔悴,却透着股和善。是山下的李寡妇,丈夫前年上山采药摔没了,平时靠帮人缝补浆洗过活,偶尔会上山给祖师殿添炷香,送点自已让的咸菜。
“李、李嫂子…”陈小鱼嗓子干得像冒了烟,刚想坐起来,胸口突然一阵钻心的疼,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寡妇连忙按住他:“别动!刚醒过来,身子虚着呢。”她转身进了厨房,很快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碗沿还冒着热气,一股冲鼻子的苦腥味飘过来,熏得陈小鱼皱紧了眉头。
“这、这是啥?”他警惕地往后缩了缩脖子,这颜色、这味道,怎么看都不像好东西。
“黄连醒神汤。”李寡妇把碗放在床头的小桌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我下午上山给观里送你师傅托我缝的道袍,一进祖师殿就见你倒在香案下,嘴角全是血,可吓坏我了。赶紧请了张郎中来看,他说你是硬画符伤了元气,得喝这个补补,清一清火气。”
陈小鱼看着那碗黑黢黢的汤药,汤面上还飘着几片没捞干净的药渣,苦腥味直往鼻子里钻,胃里忍不住一阵翻腾。
“嫂子,这玩意儿…能喝?”他咽了咽口水,一脸怀疑。
“良药苦口嘛。”李寡妇舀了一勺汤药,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张郎中说这黄连最能清心火、补元气,就是味儿冲了点。快喝吧,喝了好得快,不然你这身子骨,怎么扛得住画符耗的力气?”
陈小鱼看着递到嘴边的药勺,又看了看李寡妇认真的眼神,知道躲不过去了。他闭紧眼睛,张开嘴,一勺汤药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那苦味简直没法形容!刚入口时像吞了口黄连汁,苦得舌尖发麻;滑到喉咙里,又冒出股涩味,像嚼了没熟的柿子;等落到胃里,一股苦味猛地反上来,从心口苦到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咳咳咳!”
陈小鱼猛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不是哭的,是苦的。他龇牙咧嘴地吐着舌头,脸皱得像个被揉过的纸团,五官都挤到了一起,活像吞了黄连的猫。
“我的娘啊!”
他抢过李寡妇手里的碗就想放下,“嫂子你这哪是醒神汤?这是‘谋杀恩公’汤吧!比王老汉的药田还狠!”
李寡妇被他逗笑了,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哪有那么夸张?良药苦口利于病,快喝完,我给你留了窝窝头,吃完能压一压苦味。”她又舀了一勺递过来,
“听话,再喝几口就完了。”
陈小鱼看着她手里的药勺,又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知道这药确实是为他好。他闭上眼睛,捏着鼻子,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张嘴把剩下的汤药全灌了下去。喝完之后,他伸着舌头直喘气,嘴里的苦味半天散不去,连喉咙都发苦,感觉自已这辈子都要泡在苦水里了。
“你这孩子,真是个活宝。”李寡妇笑着递给她一块窝窝头,“快吃口这个,压一压。”
陈小鱼咬了一大口窝窝头,干硬的面渣混着唾液咽下去,嘴里的苦味才淡了点。他看着李寡妇收拾碗筷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虽然这黄连汤苦得他想骂娘,但在这举目无亲的云雾山,能有人把他从破道观里救出来,还熬药照顾他,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只是恩情归恩情,那三贯钱的债还悬在头顶,灵泉也没稳住,明天醒来,指不定又有什么麻烦在等着他。
等他回到道观已经是晚上了,托着疲惫的身躯直接就躺在了那张破床上面!
陈小鱼靠在床头,摸了摸怀里的罗盘,铜盘安安静静的,没有新的字迹浮现。他叹了口气,嘴里的苦味又泛上来,苦得他龇牙咧嘴
——这守观的日子,怎么就这么难?连喝口药都要遭这份罪。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谁在悄悄打量着这苦中带暖的夜晚。
陈小鱼嚼着窝窝头,心里暗暗发誓:等这事过去,他非得弄点糖来,把这黄连汤的苦,连本带利地补回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