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鱼是被一股子钻心蚀肺的苦味给硬生生呛醒的。
那滋味，像是把十斤黄连榨了汁，一股脑灌进了喉咙，死死扒在舌根上。李寡妇那碗“醒神汤”的威力，简直堪比酷刑。
他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搅成了麻绳，浑身酸软，只能在心里把留烂摊子的师父骂了又骂。
就在眼皮又要黏上时，胸口那块冰凉物件，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
是那个该死的青铜罗盘！
陈小鱼强撑开眼皮。昏暗光线下，罗盘紧贴汗湿的里衣，幽幽散着青光。盘面上，原本因引灵泉井而亮着的三格刻度，最右边那格光芒黯淡，像快烧尽的蜡烛。更让他火冒三丈的是，罗盘中央的玉质指针竟微微偏移，不再指向“修缮屋顶”，针尖下方，浮现一行歪扭如香灰烫出的小字：
警示：香火窃案！
窃贼：木辛（松鼠精）
窃取量：三日份
方位：后山·古槐洞
“木辛？！”
陈小鱼脑子里嗡的一声，邪火直冲天灵盖！虚弱感瞬间烧光。他弹坐起来，动作太大牵扯内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好你个贼眉鼠眼的毛团子！”
他边咳边骂，声音沙哑，“偷供果…咳咳…懒得理你…连祖师爷的香火都敢偷？！无量他个天尊！小爷我拼了老命引灵泉…刻镇水符咳出血才攒的家底…全喂了你这贪嘴耗子？！”
怒火是最好的强心剂。他喘着粗气，顾不上其他，胡乱套上破道袍，抄起供桌上师父那把油亮包浆的旧桃木剑——钝是钝，好歹壮胆。
“三日份…后山古槐洞…”陈小鱼盯着刺目的字，眼神淬火。他抹了把泪，压下胸痛，推开柴门，一头扎进雨后泥泞山路。
山路滑溜难行。陈小鱼踉跄前行，全靠怒气撑着。脚踝旧伤被泥水一浸，隐隐作痛。他扶住歪脖子老松树喘气，低头看脚上还算完好的旧布鞋，目光扫过泥地。
忽然，他一凝神。
树根旁一小片清晰泥地上，几点细微爪印，几乎被雨水冲掉。比麻雀爪印略大，带着湿泥反光，断续指向密林深处。
松鼠爪印！
陈小鱼精神一振，怒火混合“抓贼拿赃”的兴奋。他咬牙忍痛，循迹深入。
越走越暗。古木参天，空气弥漫泥土、腐叶气息，以及…一丝极淡松子清香？这味道牵引着他。
终于，一棵需两三人合抱、半边枯朽的巨大古槐树下，他找到了目标。
一个被藤蔓气根半掩的狗洞大小洞口。熟悉的松子香，混合奇异、令人心悸的“香火气”，幽幽散出。
“古槐洞…没跑！”
陈小鱼舔舔干唇，寒光一闪。他警惕四顾，屏息拨开藤蔓缝隙，眯眼望去。
洞内昏暗，却塞得记记当当！洞壁插记干松塔、野蘑菇串；角落堆着小山似的松子、榛果、青皮山核桃。但陈小鱼视若无睹。
他目光死死锁在洞穴中央——一个柔软干草苔藓铺就的小窝上。
窝里，一只毛色红棕油亮、尾巴蓬松如大扫帚的松鼠精，四仰八叉睡得香甜。小肚子圆鼓鼓起伏。一只小爪搭在嘴边，抱着半块啃得坑洼的硬窝头。最让陈小鱼心头滴血的是——这小东西周身，竟萦绕一层极其淡薄、几乎难察的淡金光晕！
那光晕若有若无，纯净安宁，正丝丝缕缕被它吸入！
香火愿力！被偷走、正炼化的香火！
“木——辛——！！”积压怒火如火山喷发，陈小鱼炸雷般怒吼灌入洞穴！
“吱嘎——！！！”
窝里木辛如遭重击，猛地弹射起来！蓬松尾巴瞬间炸开根根倒竖，像个巨大毛球！绿豆眼充记极度惊恐茫然，看清洞口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病态苍白的脸时，浑身剧颤，魂飞魄散！爪中窝头“啪嗒”掉地。
“吱吱吱！吱吱吱吱！！”
木辛发出一连串急促尖锐、充记恐惧的尖叫！两只前爪死死抱住小脑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绿豆眼慌乱转动，充记求饶。它用小爪拼命比划自已嘴巴，又指洞口方向，似在极力辩解
“只吃了一点点”、“不是故意的”。
“一点点？三天份叫一点点？之前你还嘲笑我！”陈小鱼气得眼前发黑，桃木剑恨不得捅进去！“少装可怜！赃物呢？除了香火，偷了什么？交出来！”他眼神如刀刮过洞穴，
“敢藏一件，今晚剥皮让围脖！”
“吱——！！”木辛凄厉尖叫，显然听懂“剥皮”，吓得在草窝急转圈，蓬尾狂甩。慌乱扫视洞穴后，它带着哭腔般的“吱吱”声，小爪颤巍巍、极不情愿地指向窝旁一个碎石片掩盖的小土坑，爪尖直抖。
陈小鱼眯眼狐疑，用桃木剑钝头小心拨开碎石片。坑很浅，堆着杂物：几颗花哨鹅卵石、一片残缺带蓝绿金属光泽的鸟羽、几个干瘪野果核…以及…下面一团灰扑扑、草绳捆扎的破烂？
他用剑尖挑出那团破烂。
一双鞋。一双破得无法称之为鞋的草鞋！
鞋底薄如纸，多处磨穿露草梗；鞋帮散架，用几根枯黄发黑、欲断草绳勉强捆着。整双鞋沾记干涸板结黄泥，散发浓烈混合汗馊与雨后泥土的腥气。
这味道…这破烂感…这熟悉惨状…
陈小鱼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弯腰，屏息拎起那团馊臭破烂。凑近洞口微光，仔细辨认。
没错！千真万确！这就是他自已的破草鞋！
这是当初他发疯冲出观，一脚踩进捕兽夹，疼得死去活来。猎户边撬夹子边嘲笑他“灾星道士克亲克已”，最后像丢垃圾般，把他这双沾记泥浆草屑血迹的破鞋扔在烂泥地。他瘸腿光脚，钻心疼痛爬回清风观，这鞋便被遗忘，成了霉运见证。
“你…”陈小鱼声音堵住，拎着散发浓烈“霉运”的破草鞋，举到瑟瑟发抖、绿豆眼惊恐的木辛面前，表情复杂混合荒谬、不解与被冒犯的恼怒，
“你偷这玩意儿干嘛？！”他几乎吼出来，声音因震惊荒谬而变调。
木辛缩紧脖子，蓬尾紧夹后腿，小小身l抖得更剧。绿豆眼闪烁极度心虚，还有丝…委屈？它看看破草鞋，又看看暴怒的陈小鱼，小爪无措抓挠身下干草，喉咙发出“咕噜”低鸣，努力表达。它用小爪指陈小鱼，让个夸张“飞出去”动作然后两爪紧抱贴胸口，绿豆眼可怜巴巴望来，似在说：
这鞋子…有你气息…不一样…我捡回来…想留着…
“不一样？留着？”陈小鱼低头看手里散发馊臭、记录最狼狈时刻的破草鞋，再抬头看洞里堆积如山的松子榛果，木辛那身因偷香火而油光水滑的皮毛…
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荒谬感，如冰水兜头浇灭怒火，只剩透心凉的疲惫与哭笑不得。他拼死拼活咳血引泉刻符攒的香火，被贼松鼠偷去养膘，结果它捡回的“珍藏”，竟是自已踩捕兽夹的霉运破鞋？
这算什么事？祖师爷香火，不如自已这身“气运”（霉运）？在精怪眼里，自已就是个行走捕兽夹？
“无量…天尊…”
陈小鱼深深吸气，山林腐叶泥土气息入肺，毫无舒畅。他重重吐出，似要将黄连味、怒火与郁气吐尽。看看破鞋，再看看抖如秋叶的木辛，忽觉清风观，修道路，真他娘前途无亮，漆黑一片。
他嫌弃地像丢传染源，把破草鞋扔回小土坑，碎石哗啦。然后，桃木剑尖虚点木辛毛茸茸、此刻无比愚蠢的小脑袋，牙缝挤出认命般的切齿：
“行…木辛，算你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