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神萧剑客 > 第9章 晨钟暮鼓扎根基,不教锋芒过早露

三叠泉的水雾裹着寒意,扑在脸上像细小的冰粒。
欧阳玉站在瀑布底下,膝盖陷在及膝的潭水里,每一次水花砸下来,后背的骨头都像被钝器碾过。他咬着牙数着数,从一数到三百,又从三百数回一,可腿肚子抖得越来越厉害,像揣了两只受惊的兔子。
“膝盖再弯半寸,腰杆挺起来。”
岸上传来楚长庚的声音,裹在水声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欧阳玉抬头,看见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青石上,灰布袍子的下摆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还拎着个竹编的药篓,里面装着刚采的黄连,苦腥气顺着风飘下来,混在水汽里往鼻子里钻。
他把脸埋得更低,暗暗较劲。来听松院已经半月,楚长庚没教他一招半式,只让苏砚带着他认药材、扫庭院,夜里还得跟着秦风去后山巡视——秦风那人话少得像块石头,每次见了他,眼神都冷得像北境的冰,仿佛他不是来避祸的,是来添乱的。
“当年你祖父站这泉眼,站到第五个时辰,才肯挪步。”楚长庚忽然在岸边坐下,拐杖往旁边一靠,“他说,练功夫跟走镖一样,得沉得住气。镖旗要是晃了,人心就散了。”
欧阳玉的心跳漏了一拍。祖父的故事,爹以前总讲,说他年轻时走镖到北境,遇上瀚族骑兵劫道,硬是凭着一把单刀护着商队杀出重围,连楚长庚都佩服他的硬气。可现在,他连三个时辰都快撑不住。
水花又一次狠狠砸下来,后背的旧伤被震得发麻——那是从镖局逃出来时,被黑衣人用刀柄砸的,到现在阴雨天还隐隐作痛。他闷哼一声,眼前忽然闪过爹娘倒在火里的样子,母亲的哭喊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恨字烧心,站不稳的。”楚长庚捡起块石子,往他脚边的水里一扔,“你现在这模样,跟当年那些被仇恨冲昏头的瀚族死士没两样。”
欧阳玉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进水里,瞬间被潭水冲散,像从未存在过。
日头爬到头顶时,苏砚提着食盒来了。他刚拐过竹林,就看见楚长庚正往泉边的石缝里塞什么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块油纸包着的糕点,油香混着芝麻味飘过来。
“师父,您这偷偷摸摸的,是藏什么好东西呢?”苏砚故意提高声音,把竹篮往石头上一放,“莫不是上次从山下张掌柜那顺的桂花糕?”
楚长庚回头瞪他一眼,拐杖往地上一敲:“手脚这么闲,不如去把前院的药晒了。”
“晒着呢晒着呢。”苏砚嬉皮笑脸地解开食盒,里面是两个麦饼和一小碗腌菜,还有个粗瓷碗,盛着温热的药汤,“我让厨房多加了把米,熬成了药粥,比干药汤好喝。”他说着,朝瀑布底下的欧阳玉挤了挤眼,“小师弟,上来歇会儿!”
欧阳玉没动。他的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像是不属于自已的,可心里憋着股劲,非要撑到楚长庚说的时辰不可。
苏砚也不催,蹲在楚长庚身边,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师父,您尝尝这个,昨天下山买的糖酥,甜得很。”
楚长庚斜眼看他:“跟你说过多少次,少吃这些甜腻东西。”嘴上这么说,手却伸过去捏了一块,往嘴里一塞,眼睛眯了眯,“还行,比去年的甜。”
苏砚嘿嘿笑:“那是,我跟掌柜的特意多要了两勺糖。对了师父,您上次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黑石堡最近往汴梁送了批货,听说收件的是吏部侍郎家的管家。”
楚长庚的脸色沉了沉,没说话。
“师父,小师弟快撑不住了。”苏砚朝瀑布底下努努嘴,“您看他嘴唇都白了。”
楚长庚往泉里瞥了眼,忽然扬声道:“欧阳玉,上来!”
欧阳玉一愣,怀疑自已听错了。
“让你上来就上来,哪那么多废话!”楚长庚把手里的糖酥纸往苏砚手里一塞,“再磨蹭,罚你去劈柴。”
欧阳玉这才慢慢往岸边挪,每走一步,腿都像灌了铅,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苏砚眼疾手快地扔过来一根竹杖,他一把抓住,借着力气总算爬上了岸,刚想坐下,就被楚长庚用拐杖轻轻敲了敲膝盖:“站着。刚受了寒,坐下更容易积湿气。”
苏砚赶紧把药粥递过来:“快喝,我加了桂圆,暖身子的。”
药粥刚入口时有点苦,咽下去却回甘,暖意在肚子里慢慢散开,顺着血管流到四肢百骸,刚才的寒意消了大半。欧阳玉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忽然感觉后腰被什么东西碰了下,低头一看,是楚长庚悄悄塞过来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块桂花糕,还带着余温。
“师父给的,快吃。”苏砚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眼角的细纹里全是笑意,“他嘴硬,心里可疼你了。”
欧阳玉的鼻子忽然就酸了。他偷偷看了眼楚长庚,老人正背对着他整理药篓,可耳朵尖却微微泛红。
“你祖父以前也爱吃这个。”楚长庚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那年在北境,我中了箭,他背着我跑了三十里地,就为了找家卖桂花糕的铺子。”
欧阳玉咬着桂花糕,没敢说话。
“报仇不是坏事。”楚长庚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但不能让仇把心占记了。你看这三叠泉,水要是只进不出,早成死水了。”他捡起块石头,往泉眼扔去,“得有进有出,才能流得长远。”
欧阳玉低下头,把最后一口药粥喝完,碗底还沉着两颗桂圆。
午后的阳光透过松枝,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苏砚拉着欧阳玉去晒药,竹匾里摊着刚采的黄芩,绿得发亮。
“师父这话,我当年也不爱听。”苏砚一边翻着药材,一边说,“我总觉得,不把仇人碎尸万段,都对不起我爹娘。”
欧阳玉蹲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翻黄芩:“那你现在……”
“现在也想。”苏砚笑了,拿起片黄芩对着太阳照,“但我知道,光想没用。得先把日子过好,才有力气报仇。你看师父,他年轻时杀过监军,朝廷悬赏一万两要他的头,他不照样每天煎药、晒太阳?”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欧阳玉耳边:“我跟你说,师父年轻时侯可皮了。他当年在嵩阳寺借住,偷偷把方丈的茶换成了黄连水,被追着打了半座山。”
欧阳玉忍不住笑了,这还是他来听松院后,第一次真心笑出来。
“你看你看,笑起来多好看。”苏砚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整天皱着眉,跟个小老头似的。”
欧阳玉拍开他的手,脸上却热烘烘的。
“走,带你去个地方。”苏砚拉起他就往竹林里跑,“师父准不知道。”
竹林深处有个小小的泉眼,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苏砚从怀里掏出个竹制的小鱼竿,往水里一甩:“这是我发现的秘密基地,能钓着石斑鱼,烤着吃可香了。”
他把另一根鱼竿塞给欧阳玉:“试试?钓着鱼,晚上给你加餐。”
欧阳玉握着鱼竿,看着鱼线在水里轻轻晃动,心里忽然觉得很静。这半个月来,他第一次没想起报仇的事,只听见风吹过竹林的声音,还有苏砚哼着的不成调的江南小曲。
“上钩了!”苏砚猛地一提竿,一条巴掌大的石斑鱼在竿尖挣扎,“你看,我说吧!”
欧阳玉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摘鱼钩,忽然觉得,或许听松院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
傍晚回到院里,楚长庚正坐在竹椅上翻医书。看见他们手里的鱼,眼睛一瞪:“又去偷懒了?”
“哪能啊师父。”苏砚赶紧把鱼往楚长庚面前一递,“这是小师弟钓的,说孝敬您老人家。”
欧阳玉刚想辩解,就被苏砚偷偷踩了踩脚,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楚长庚哼了一声,却朝厨房喊:“秦风,把鱼收拾了,晚上加个菜。”
秦风从后厨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接过鱼,路过欧阳玉身边时,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塞给他。欧阳玉打开一看,是瓶伤药,膏l是淡绿色的,带着股薄荷的清凉。
“站桩伤了筋骨,擦擦。”秦风的声音还是硬邦邦的,却没像往常那样冷着脸。
晚饭时,楚长庚喝了两盅米酒,话也多了起来。他给欧阳玉讲当年走北境的事,说瀚族的骑兵虽然凶,但也讲义气,谁要是在草原上救了他们的人,哪怕是敌人,也会送你匹好马;说夏墟的牧民其实很可怜,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盐,全靠跟汉人换。
“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楚长庚给欧阳玉夹了块鱼肉,“就像这鱼,烤着吃香,炖着吃鲜,哪有什么一定之规。”
欧阳玉低头吃着鱼,忽然明白楚长庚的意思。仇恨是真的,可日子也是真的。爹娘希望他报仇,更希望他活下去。
夜深了,欧阳玉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起身走到院里,看见楚长庚的屋里还亮着灯,老人正坐在药炉边碾药,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
“睡不着?”楚长庚头也没抬,“过来。”
欧阳玉走过去,看见药炉上放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飘出股奇特的香味。
“这是安神香,点上能睡好。”楚长庚把陶罐递给她,“你祖父以前走夜镖,就靠这个。”
他忽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苦不是日子的全部。你看这听松院,春天有茶,夏天有泉,秋天有松籽,冬天有雪,哪一样不值得多看两眼?”
欧阳玉捧着陶罐,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从明天起,早上站桩,上午跟苏砚认药,下午……”楚长庚想了想,“下午跟我学认字。连账册上的字都认不全,怎么查仇人?”
欧阳玉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星星:“您教我认字?”
“不然呢?”楚长庚敲了敲他的脑袋,“总不能让你当个睁眼瞎。”
他从书架上抽出本《论语》,翻开第一页:“先从这个学起。‘学而时习之’,不光是学字,也是学怎么让人。”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书页上,也照在楚长庚的白发上,像落了一层雪。欧阳玉看着老人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听松院的月亮,好像比太原的更暖些。
他轻轻念出书上的字:“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楚长庚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对,就是这样。”
窗外的三叠泉还在哗哗地流,像是在为这师徒俩伴奏。欧阳玉知道,报仇的路还很长,但至少从今晚起,他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