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院的晨雾总带着三分药香。
欧阳玉蹲在药炉前,看着青灰色的火苗舔着陶锅的底,把黄芩、黄连的苦味一点点熬进水里。竹勺在锅里轻轻搅动,溅起的药汁落在灶台上,凝成深褐色的斑,像极了太原府镖局被烧后墙上的烟痕。
“火太急。”
楚长庚的声音从竹椅那边飘过来,混着轻微的咳嗽。老人披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夹袄,怀里揣着那枚黄山令,玉牌被l温焐得温热。晨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他花白的胡须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欧阳玉赶紧往灶膛里添了把湿柴,烟“腾”地冒出来,呛得他眼眶发酸。这是他学煎药的第五日,前几日要么把药熬成了焦糊的黑块,要么水加得太多,淡得像茶水——秦风拎着他的耳朵往药炉前凑,二师兄的手劲很大,说“连药性都摸不透,还想学剑?”
药香渐渐浓起来,裹着院里新采的茶芽香,在竹屋里漫开。楚长庚忽然把玉牌往石桌上一放,发出“嗒”的轻响。
“知道这牌子背面刻着什么?”
欧阳玉摇摇头。他只见过正面的“松”字,被祖父和忠伯的手磨得发亮,边角圆润得像块鹅卵石。
楚长庚捏着玉牌翻过来,背面刻着个极小的“靖”字,是祖父的名字。老人的指尖在那个字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一道陈年的伤疤:“三十年前,北境龙门山,你祖父用这牌子替我挡过一箭。”
欧阳玉的手顿了顿,竹勺在药锅里晃出一圈圈涟漪。他从没见过祖父,只听爹说过“爷爷走镖到过瀚海,跟北境的骑兵喝过酒,左臂是为救朋友断的”。那时他总缠着爹学爷爷的“汾水枪法”,爹却总说“等你再长点心性”。
“那天的雪,下得能埋住马腿。”楚长庚望着窗外缠在山腰的云雾,声音像是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软,“狼山部的瀚族骑兵围了我们三天,箭雨把松树枝都压断了。你祖父的枪,枪尖挑着雪,愣是在箭阵里杀开条血路。”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用帕子捂住嘴,帕子上洇出一点暗红。苏砚说过,师父的肺是早年在北境冻坏的,一到阴雨天就犯疼。
“他断了左臂,还把最后半壶水塞给我。”楚长庚放下帕子,眼里蒙着层水汽,“他说‘楚兄,咱镖师走的是路,守的是信’,现在想想,那老东西倒是比谁都活得明白。”
药锅“咕嘟”冒泡,褐色的浮沫漫到锅沿。欧阳玉赶紧用竹勺撇去浮沫,舀出一勺药汁,倒进粗瓷碗里。苦气直冲鼻腔,他忍不住皱紧了眉。
“端来。”
楚长庚伸出枯瘦的手,指关节有些变形。欧阳玉把药碗递过去,老人却没喝,只放在石桌上,指着碗沿挂着的浮沫:“这就是你现在的心思——急着报仇,像这浮沫,看着翻腾得厉害,实则浮在表面,成不了事。”
他拿起那半张账册残页,纸角被汗水和泪水浸得发皱。“你以为韩琦是真正的主谋?”
欧阳玉愣住了:“不是他托我爹往夏墟运硫磺吗?”
“是,也不是。”楚长庚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解开,里面是副铜框老花镜。他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韩琦要养私兵,得有钱;夏墟要造箭,得有硫磺;北瀚要铁甲,得有路子。你们欧阳家,就是那根串珠子的线。”
他用指甲划过残页上“银三千两”那行字:“这钱,一半进了韩琦的私库,一半给了黑石堡当运费。可你再看这落款——”
欧阳玉凑近了看,残页右下角有个模糊的朱印,像个“苏”字。
“苏明远。”楚长庚摘下眼镜,声音冷得像三叠泉的水,“当朝宰相,主和派的头面人物。他天天在朝堂上说‘以财帛换和平’,暗地里却靠着走私盐铁,在江南买了百顷良田。”
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砚提着竹篮走进来,篮底沾着些湿泥。“师父,山下丐帮的人送了消息。”
他从篮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块刚出炉的烧饼,还冒着热气。“韩琦调了五千禁军去西境,说是清剿叛贼,实则是护送黑石堡的骆驼队。”
“运的什么?”楚长庚问。
“新铸的弩箭,要换夏墟的战马。”苏砚把烧饼掰成两半,递给欧阳玉一块,“丐帮的兄弟说,黑石堡这次派的是‘血狼堂’的人,堂主就是当年带队抄你家的那个刀疤脸。”
欧阳玉咬了口烧饼,芝麻的香混着药的苦,在嘴里搅成一团。他想起那个在火光里挥刀的黑衣人,刀疤从眼角划到下巴,像条丑陋的蜈蚣。
“想杀他们?”楚长庚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韩琦府里有秘探营的‘影卫’,苏明远身边有三清观的道士,黑石堡的死士能在夜里摸到你床头。你现在去,就是给他们送人头。”
他拿起竹勺,舀了半勺药汁,慢慢倒进院子的泥土里。药汁渗进土里,冒了几个泡就没了踪影。
“这药得慢慢熬,功夫人也得慢慢练。”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叹息,“你祖父当年练‘汾水诀’,在汾水里泡了三年,寒冬腊月也不例外,才把枪法学透。”
接下来的日子,欧阳玉的生活被劈成了三段。
天刚蒙蒙亮,秦风就会准时出现在他窗下,用竹鞭敲着窗棂:“起来。”二师兄总穿着玄色短打,左臂的狼爪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暗红。他会把欧阳玉拽到三叠泉边,让他在瀑布下扎马步。
“膝盖再弯一寸。”秦风的声音比泉水还冷,竹鞭沾着水,抽在欧阳玉背上,“你祖父能在冰水里站一夜,你站半个时辰就抖?”
瀑布的水砸在背上,疼得像无数小刀子在割。欧阳玉咬着牙,任凭冰水顺着衣领往下流,湿透的粗布衫贴在身上,冷得刺骨。但他不敢动,因为他能感觉到丹田处那股朱果的暖流正慢慢涌上来,像条小蛇,顺着经脉游走,护住了心口的暖意——楚长庚说,这是在“化力”,得用三年时间,把那十六颗朱果的烈劲化成扎实的内功。
午后,苏砚会教他认药材。大师兄的竹篮里总装着新采的草药,有开着紫花的“紫菀”,有长在石壁上的“景天”,还有种叶子带刺的“苍耳”。
“这是‘狼毒’。”苏砚举起一株开着白花的草,根茎粗壮,带着股腥气,“有毒,能杀人,也能治恶疮。就像那些当官的,你以为他是好人,说不定手里就沾着血。”
他蹲在茶园里,用茶刀剪下一片嫩叶:“你看这茶树,得修剪掉杂枝才能长得好。报仇也一样,得先看清谁是真正的仇人,别被杂枝迷了眼。”
欧阳玉想起苏明远——那个据说主张“和平”的宰相,暗地里却靠着走私发大财。他忽然明白,楚长庚让他学药材,不只是为了懂医,更是为了懂人。
傍晚,楚长庚会教他吐纳。老人坐在药炉边,咳嗽着指点他:“吸气要像闻茶香,沉到丹田;呼气要像吹烛火,匀匀地送出去。”
欧阳玉跟着口诀运气,能感觉到那股暖流顺着经脉游走,每到一处淤塞,就轻轻撞一下,像钥匙在开锁。楚长庚说,这是在“养气”——气顺了,剑才能顺。
这天夜里,欧阳玉被噩梦惊醒。梦里,他拿着剑冲进韩琦的府里,却被秘探营的人围住,刀光像雪片似的落下来,他怎么也砍不出去……
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粗布衫。窗外传来竹扫帚划过石阶的声音,他披衣出去,看见苏砚正在扫落叶。月光洒在大师兄的青衣上,像蒙了层霜。
“又让噩梦了?”苏砚停下扫帚,递给他一根松针。
欧阳玉接过松针,指尖冰凉。“师兄,我什么时侯才能学好剑法?”
“等你能在药炉前坐得住,在瀑布下站得稳,在迷雾里辨得清方向。”苏砚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你看那勺子,不管雾多大,它都在那儿。仇恨就像雾,会迷住你的眼,但路得自已走。”
他捡起一片落叶,放在欧阳玉手心:“你祖父当年在龙门山,不是为了报仇才杀人,是为了护着身边的人。这才是武功的正道。”
欧阳玉攥紧那片叶子,叶脉硌得手心发痒。他想起楚长庚说的“守的是信”,想起爹教他练枪时说的“镖在人在”,心里忽然亮了些。
几日后,楚长庚让他把账册残页拿出来。老人戴上老花镜,对着光仔细看了半晌,忽然指着“夏墟使者”那行字:“这个使者,是夏墟的‘谟宁令’,相当于宰相。他去年病死了,儿子继位,跟韩琦的关系很僵。”
“这有用吗?”欧阳玉问。
“有用没用,得看怎么用。”楚长庚把残页折好,还给欧阳玉,“就像这药,用对了能救命,用错了能杀人。”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你想学松针剑法,可以。但得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三年内,不许下山,不许去找韩琦他们。”老人的手指敲着石桌,“把根基打牢了,把人心看懂了,再谈报仇。”
欧阳玉重重点头。他看着院外的天都峰,云雾正从山腰升起,像祖父当年走过的北境风雪。他知道,这条路很长,得一步一步走——就像煎药,急不得;就像扎马步,松不得;就像认药材,错不得。
夜里,他躺在竹床上,摸着怀里的黄山令。背面的“靖”字硌着心口,像祖父在说“别急,孩子”。药炉里的药还在“咕嘟”响,和着窗外的风声,像支温柔的曲子。
他想起楚长庚的咳嗽,苏砚的笑容,秦风的竹鞭,还有那十六颗朱果的暖意。这些碎片拼在一起,成了他在听松院的日子,平淡,却扎实。
“爹,娘,忠伯,”他在心里轻声说,“我会好好学,等我。”
山涧的水流声远远传来,应和着他的话。雾又起了,漫过竹屋,漫过茶园,漫过少年渐渐沉静的眉眼。而那半张账册残页,被他藏在枕下,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等着有朝一日,能生根发芽,结出真相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