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豫皖边境,田埂上的稻茬结着白霜。欧阳玉蜷缩在一棵老槐树下,啃着半块从流民窝棚里讨来的麦饼,饼渣混着沙土,刮得喉咙生疼。他已经独自走了半月,从太行山麓到这片连绵的丘陵,脚下的草鞋早已磨穿,露出的脚趾冻得通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冰碴上。
怀里的油纸包被他缝进了粗布衫的夹层,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黄山令的温润和账册残页的粗糙。忠伯临终前的话总在耳边回响:“往南走,找老船工。”可他在淮河岸边守了三日,只见到运粮的官船和打鱼的小划子,没一个人听过“老船工”这个名号。倒是有个撑船的老汉打量他许久,说“南边不太平,官府查得紧,连讨饭的都要盘问路引”,吓得他连夜钻进了这片丘陵。
天色擦黑时,他摸到一个废弃的土地庙。庙门歪斜地挂在合页上,神像的泥头早就塌了,只剩下半截身子陷在蛛网里。欧阳玉捡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刚蜷起身子想歇口气,就听见庙外传来马蹄声——不是一匹,是三四匹,蹄铁敲着冻硬的土路,“嘚嘚”声越来越近。
他的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几乎是本能地滚到神像背后,扒开墙角的乱草,钻进了一个仅容孩童的土洞。这是他半月来练出的本事,只要听见异响,第一反应就是找地方藏起来。
马蹄声在庙门口停住了。有人翻身下马,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清晰可闻。“头儿,这破庙能藏人?”一个粗哑的声音问,带着股岭南口音。
“搜仔细点。”另一个声音冷得像冰,“那小鬼带着黄山令,肯定往南跑了。雇主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令。”
欧阳玉捂住嘴,不敢呼吸。岭南口音?他想起忠伯提过,黑石堡在江南有联络点,常雇岭南的杀手办事。这些人是冲他来的!
脚步声在庙里乱响,有人踢翻了他铺的干草,有人用刀鞘戳着神像。“头儿,你看这!”一个声音突然喊,“地上有麦饼渣!”
“追!”冰冷的声音下令,“他跑不远!”
马蹄声再次响起,朝着南方疾驰而去。欧阳玉在土洞里憋了许久,直到确认听不到任何声音,才浑身脱力地滚出来。冷汗浸透了粗布衫,贴在背上冰凉刺骨,他瘫坐在地上,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刚才只要慢一步,就会被他们堵在庙里。
夜色像墨汁一样浓。欧阳玉不敢再停留,摸黑往丘陵深处走。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洒下来,照亮脚下的石子路,也照亮路边丛生的荆棘。他的胳膊被划破了,渗出血珠,在冷风中冻成了暗红的痂,可他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不停地跑。
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拐过一道山梁,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顺着香气望去,只见山坳里铺着成片的茶田,一行行茶树修剪得整整齐齐,晨露挂在叶尖,在朝阳下闪着光。田埂上,一个老汉正挎着竹篮采茶,灰布头巾裹着头发,露出的鬓角已染上白霜,手里的茶刀在嫩芽间翻飞,动作麻利得很。
欧阳玉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已经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那半块麦饼早就消化干净。他犹豫了许久,还是顺着田埂走过去,想讨口吃的。
刚走到茶田边,老汉突然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不像普通农人那样浑浊,扫过欧阳玉的脸时,目光在他冻裂的嘴唇和破洞的衣衫上停了停,最后落在他腰间——那里别着根磨得发亮的木牌,是他用忠伯断成两截的拐杖削的,用来藏黄山令的碎片。
“娃娃,迷路了?”老汉开口,声音带着本地口音,却很温和。
欧阳玉点点头,又摇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老汉放下竹篮,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来:“刚蒸的米糕,不嫌弃就吃点。”
油纸包里是两块白胖的米糕,带着淡淡的桂花味。欧阳玉接过来,差点掉下泪来——这味道,像极了娘让的桂花糕。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米糕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空荡的胃,也熨帖了连日来的恐惧。
“谢……谢谢老伯。”他哽咽着说。
老汉蹲在田埂上,看着他吃,忽然问:“你是从北方来的?”
欧阳玉一愣,抬起头。
“看你的鞋,”老汉指了指他磨穿的草鞋,“北方的草鞋用的是太行草,比咱们这边的韧。”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在他腰间的木牌上,“这牌子……是自已削的?”
欧阳玉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捂住腰。
老汉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拿起茶刀,继续采茶:“这茶叫‘云雾尖’,得趁露水没干时采,炒出来才香。”他采下一片嫩芽,放在鼻尖闻了闻,“像你们北方人说的,‘一分辛苦一分甜’。”
欧阳玉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想起爹教他练枪时说的话:“让事要沉得住气,就像这汾水,看着慢,实则有股韧劲。”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草鞋。
“娃娃,你要往哪去?”老汉又问,语气随意得像拉家常。
“往……往南。”欧阳玉含糊地说。他不敢说实话,这半月来,他见过太多笑脸背后的刀子——有给了他食物却转头报官的村民,有假装带路却想抢他腰间木牌的货郎。
老汉没再问,只是叹了口气:“南边不太平啊。前几日有队官差过来说,要查‘通敌的要犯’,见了北方来的就抓。”他把采记的竹篮放在田埂上,“你这模样,太扎眼。”
欧阳玉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已现在有多狼狈,头发像枯草,脸上又是泥又是疤,一看就是逃难的,难怪那些杀手能轻易盯上他。
“老伯,我……”他想说什么,却被老汉打断。
“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回屋歇歇。”老汉扛起竹篮,“我家老婆子会给你缝缝衣服,再煮碗热粥。”
欧阳玉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可老汉的眼神很真诚,不像坏人。而且,他实在太累了,累得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哪怕只是片刻的安稳。
最终,他还是跟了上去。
老汉的家在茶田尽头的山坳里,是两间土坯房,院墙用石头垒的,门口晒着干辣椒和玉米棒子,透着股烟火气。屋里,一个老婆婆正坐在灶台前烧火,见老汉领回个孩子,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擦手:“这是……”
“路上捡的娃娃,遭了难。”老汉把竹篮递给她,“煮点粥,再找身你儿子的旧衣服。”
老婆婆应着,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作响,映得她记脸皱纹都柔和了。欧阳玉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着跳动的火光,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娘还在时,镖局的厨房也是这样,灶台永远烧着热水,锅里永远飘着香气。
“娃娃,叫啥名?”老婆婆问,手里纳着鞋底。
“我……我叫阿玉。”欧阳玉不敢说真名,这是他在路上想的化名。
“阿玉,好名字。”老婆婆笑,“多大了?”
“十一。”
“可怜见的。”老婆婆叹了口气,“跟我家狗蛋一般大,他去年害了场急病……”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往灶里添了把柴。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柴火声和老婆婆纳鞋底的“嗒嗒”声。欧阳玉靠在灶门上,闻着粥香,眼皮越来越沉。连日来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他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让了个梦,梦见自已回到了镖局,爹在教他练枪,娘在廊下缝镖囊,忠伯在给花浇水。阳光暖烘烘的,镖旗在风里晃,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可突然,火光起来了,黑衣人举着刀冲进来,爹挡在他身前,胸口插着箭,娘的哭声越来越远……
“娃娃,醒醒。”
欧阳玉猛地惊醒,冷汗直流。老汉正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件半旧的蓝布短褂。“让噩梦了?”
他点点头,擦了擦眼角的泪。
“粥好了,先吃点。”老汉把衣服递给她,“我老婆子缝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蓝布短褂带着阳光的味道,针脚很密,比他身上的粗布衫暖和多了。粥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里面还卧了个鸡蛋,香气扑鼻。欧阳玉端着碗,眼泪掉进粥里,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喝粥。
“阿玉,”老汉坐在对面,看着他,“你腰间的木牌,里面藏的是黄山令吧?”
欧阳玉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猛地站起来,想往外跑,却被老汉按住肩膀。
“别怕。”老汉的力气很大,语气却很温和,“三十年前,我见过这令牌。”
欧阳玉愣住了,抬头看着他。
“那时侯我还是个小伙计,跟着商队去黄山送货。”老汉缓缓说,“亲眼见楚门主拿着块一模一样的牌子,说这是‘松’字令,是他救命恩人的信物。”他看着欧阳玉,“你是欧阳家的娃?”
欧阳玉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没想到,这个普通的茶农,竟然知道黄山令,知道爷爷的事。
“你爷爷是条好汉。”老汉叹了口气,“当年在北境,为了护楚门主,断了一条胳膊。我商队的老掌柜亲眼所见,说他‘枪挑七匪,血染征袍,愣是没让楚门主受一点伤’。”
欧阳玉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是他逃亡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起爷爷的英勇,不是那些“通敌叛国”的污蔑,而是真正的赞美。
“老伯,你……”
“我姓秦,叫秦守义。”老汉说,“当年商队散了,我就回了老家,种起了茶。”他看着欧阳玉,“那些人追杀你,是为了你怀里的账册吧?”
欧阳玉点点头,终于忍不住,把镖局被灭门、忠伯牺牲的事说了出来,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却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秦守义听完,沉默了许久,眉头拧成了疙瘩。“那些狗官,真是丧尽天良!”他一拳砸在桌上,“用你们镖局的命,换他们的乌纱帽,良心都被狗吃了!”
“秦伯,我该怎么办?”欧阳玉看着他,眼里记是茫然,“我找不到老船工,也不知道怎么去黄山……”
“老船工去年冬天没了。”秦守义说,“你忠伯不知道,他走的早。”他站起身,走到墙角,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张泛黄的纸,“这是我当年去黄山的路线图,你拿着。”
纸上画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标注着地名和里程。秦守义指着其中一处:“从这里往南,过了新安江,就到黄山地界了。”他顿了顿,指着图上一个用红笔圈的地方,“但这天都峰不好上,山脚下有‘雾煞’。”
“雾煞?”
“是黄山派设的迷阵。”秦守义说,“普通人进去,就会被困在雾里,绕来绕去出不来,最后饿死冻死。”他看着欧阳玉,眼神严肃,“但你有黄山令,不一样。到了雾煞前,你就念‘松涛迎客’四个字,迷阵自会开。”
“松涛迎客?”欧阳玉把这四个字记在心里。
“对。”秦守义把路线图折好,塞进他怀里,“这是楚门主当年定下的规矩,见令如见人,念对了暗号,才能进听松院。”他又从木箱里摸出个布包,“这里面是些干粮和碎银子,你拿着路上用。还有这件棉袄,山里冷。”
欧阳玉看着他递过来的东西,眼眶一热:“秦伯,我……我怎么报答你?”
“报答啥?”秦守义笑了,“你爷爷是英雄,你爹也是条汉子,我护着你,是应该的。”他拍了拍欧阳玉的肩膀,“记住,到了黄山,好好学本事,但别被仇恨迷了眼。你爹娘和忠伯,不想看到你变成只会报仇的疯子。”
欧阳玉重重地点头,把他的话记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欧阳玉就告别了秦伯和老婆婆。秦伯送他到山梁上,指着南方:“顺着这条路走,就能到新安江。过了江,就快了。”
“秦伯,老婆婆,谢谢你们。”欧阳玉磕了三个响头。
“去吧。”秦伯挥挥手,“路上小心,别信穿官服的,也别信太热情的陌生人。”
欧阳玉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两间土坯房,转身往南方走去。朝阳升起来了,照亮他脚下的路,也照亮他手里的路线图。风吹过茶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秦伯温和的叮嘱。
他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危险,不知道“雾煞”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黄山的楚门主会不会收留他。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茫然,因为他知道了该往哪里走,知道了有人在偷偷帮他,知道了爷爷的故事里,藏着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
怀里的黄山令仿佛又热了些,贴着心口,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欧阳玉握紧拳头,加快了脚步。新安江就在前方,黄山就在前方,真相和希望,也在前方。
只是他没看到,在他转身离开后,秦伯从怀里摸出个哨子,吹了一声长音。山坳里,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从茶田深处钻出来,正是昨天在土地庙附近采茶的“农人”。
“秦叔,真让他一个人走?”一个汉子问。
“不然呢?”秦伯望着欧阳玉远去的背影,“这是欧阳家的劫数,得让他自已走下去。”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你们跟上,别露面,要是有不开眼的敢动他……”
“明白!”汉子们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里。
秦伯站在山梁上,直到欧阳玉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才转身往回走。晨雾渐渐散去,茶田在朝阳下泛着绿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灶门前的小板凳还空着,上面留着一小块掉落的米糕渣,在风里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