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进窗棂时,绿芜已经起身了。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已眼底的青影,指尖在微凉的镜面上轻轻划过。昨夜那场混乱的梦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思绪,可心底却莫名生出一股清明——与其困在原地猜测,不如亲眼去看看。
看看这个少年沈骁,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模样。
“春桃,”她扬声唤道,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替我备身方便行动的衣裳,再找顶宽檐的帷帽来。”
春桃端着水盆进来,闻言愣了愣:“小姐今日还要出门?”这几日小姐愁眉不展,她还以为会闷在房里多待些时日。
“嗯,”绿芜点头,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去趟书铺,买些新出的话本回来。”这说辞是临时想的,却也不算全然撒谎,她确实需要找点由头掩人耳目。
春桃虽有些疑惑,却还是依言去准备了。绿芜看着铜镜里映出的帷帽影子,宽大的帽檐垂下轻纱,能模糊大半张脸,正好方便她行事。
吃过早膳,绿芜戴着帷帽出了门。马车没有驶向繁华的书铺街,而是绕到了城南方向。她让车夫在离柳树巷不远的茶楼停下,自已则提着裙摆,混在行人中,慢慢靠近那片熟悉的巷陌。
她不知道沈骁会何时出现,只能守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像个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目标的踪迹。
约莫辰时过半,一阵熟悉的笑闹声从巷内传来。绿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一棵粗壮的老榆树后,透过枝叶的缝隙望过去。
沈骁果然来了。
他还是那副张扬的样子,月白锦袍敞开着领口,手里把玩着枚玉佩,正和几个少年说着什么,眉眼间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绿芜的心提了起来,握紧了袖中的帕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只见沈骁几人走到巷口的糖葫芦摊前,摊主是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正吆喝着招揽生意。沈骁停下脚步,指着最大的一串糖葫芦道:“老板,这个我要了。”
老汉刚要取下,旁边突然窜出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拽着沈骁的衣摆嚷嚷:“这是我先看到的!我娘说了,给我买一串!”
沈骁低头看了看那孩子,又看了看老汉手里的糖葫芦,突然伸手抢了过来,在男孩“哇”的一声哭出来时,却将糖葫芦塞进了他手里,还拍了拍他的脑袋:“哭什么?爷赏你的。”
男孩愣住了,举着糖葫芦看了看沈骁,又看了看自家气喘吁吁追来的母亲,抽噎着说了声“谢谢公子”。沈骁没应声,转身对着目瞪口呆的老汉扬了扬下巴:“记账上,安国公府的。”说完,便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片“沈小爷今日转性了”的议论声。
绿芜躲在树后,心口微微一动。
抢糖葫芦,是京中贵胄欺压百姓的戏码,可他最后却把糖葫芦给了孩子,还付了钱。这哪里是“恶事”,分明是……
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觉得方才沈骁转身时,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像嘲讽,倒像是欣慰。
第一日的观察,便让她窥见了传闻之外的一角。
第二日,绿芜换了个地方,守在城西的“聚福楼”附近。昨日她听巷子里的人说,沈骁今日要在这里“宴请”朋友,八成又要惹出些事端来。
果然,午时刚过,沈骁便带着顾言等人走进了聚福楼。绿芜找了个二楼临窗的位置,点了壶茶,假装看街景,实则透过窗缝往下瞧。
没过多久,楼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掌柜的尖叫和沈骁的怒斥:“每月克扣伙计月钱,还敢说没让过?当爷是瞎的不成!”
绿芜心里一紧,连忙往下看。只见沈骁一脚踹翻了掌柜的算盘,账本散落一地,他指着个缩在角落的小伙计道:“你说,他是不是每个月都扣你钱?”
小伙计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说话。掌柜的却梗着脖子喊:“沈小爷莫要听这刁奴胡言!是他手脚不干净,我才扣他月钱的!”
“哦?”沈骁挑眉,弯腰捡起一本账册,翻了两页,突然笑了,“上个月初三,你从后厨拿了只火腿送回你丈母娘家,这笔账怎么没记?”
掌柜的脸色瞬间煞白。沈骁将账册扔在他脸上,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小伙计:“这月工钱,爷替他给了。这掌柜的位置,你也别待了,明日去安国公府的酒楼干活,爷给你开双倍月钱。”
小伙计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沈骁却已经带着人往外走,路过掌柜身边时,还踹了他一脚:“再敢克扣工钱,爷拆了你这破楼。”
楼外的行人围了一圈,议论纷纷,说沈小爷又在闹事,可绿芜却看清了,那小伙计望着沈骁背影时,眼里分明含着泪,还朝着他离去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舌尖却尝到一丝莫名的暖意。
原来酒楼闹事,是为了替伙计出头。
第三日,绿芜去了安国公府附近。她不知道沈骁今日会让什么,只是凭着直觉,觉得或许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果然,临近傍晚时,她看到沈骁从府里出来,脸色不太好看,身后跟着个穿着藏青色锦袍的中年男子,正是他的二叔沈敬。
“废物!”沈敬的声音不大,却足够绿芜听清楚,“若不是你占着嫡长孙的位置,这爵位早该是我的!你以为老东西疼你?他不过是看在你那死鬼娘的面子上!”
沈骁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没了往日的戏谑,眼神冷得像冰:“二叔这话,还是留着跟祖父说吧。”
“跟他说?”沈敬冷笑,“你以为他还信你?整日在外惹是生非,把安国公府的脸都丢尽了!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了!”
“那真是让二叔失望了,”沈骁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活得好得很,这嫡长孙的位置,你也别惦记了,轮不到你。”
“你!”沈敬气得发抖,扬手就要打他,却被沈骁一把抓住手腕。沈骁的力气极大,沈敬疼得龇牙咧嘴,却挣脱不开。
“二叔还是省点力气吧,”沈骁甩开他的手,拍了拍自已的衣袖,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把贪墨府里的银子还回来。”
沈敬脸色一变,眼神闪烁:“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没胡说,二叔心里清楚,”沈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的那些勾当,再敢惹我,我不介意把这些事都捅到祖父面前去。”
说完,他不再看沈敬铁青的脸,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绿芜躲在街角的树后,看着沈敬阴沉着脸走进府里,又看着沈骁独自一人慢慢走远,直到消失在巷子尽头。
这三日的所见所闻,像一颗颗珠子,串起了一个模糊却渐渐清晰的轮廓。
抢糖葫芦是为了给孩子,酒楼闹事是为了护伙计,与二叔争执是为了守住自已的位置……这些被京中百姓称为“恶事”的举动背后,藏着的竟是善良、正义和不易。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让?为什么要用“恶名”来掩盖这些?
绿芜摘下帷帽,晚风拂过脸颊,带着些微凉意。她望着安国公府紧闭的朱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他的浪荡,他的不羁,都是装出来的。
可为什么要装?
是因为二叔的逼迫?还是因为祖父的严苛?亦或是……和他早逝的母亲有关?
绿芜不知道答案,但她心里的迷雾,却在这三日的观察中,渐渐散去了一些。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混乱,反而生出一种更强烈的念头——她想知道更多,想看清这个少年沈骁,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或许,传言真的不可尽信。
或许,这个少年沈骁,比她想象中更复杂,也更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