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秦府时,暮色已漫过檐角。绿芜将帷帽交给春桃,指尖还残留着轻纱的柔滑触感,像这三日来心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轻轻覆在心上。
“小姐去哪儿了?这帽子上沾了不少灰。”春桃替她拂去帷帽边缘的尘土,随口问道,“二少爷在您房里等了好一会儿了,说有新鲜事要告诉您。”
绿芜脚步微顿:“明朗在我房里?”
“是啊,”春桃笑着前头引路,“手里还攥着个弹弓,说是沈小爷的‘战利品’,瞧那得意劲儿。”
沈小爷的弹弓?绿芜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往闺房走去。
刚推开门,就见秦明朗正趴在桌上,拿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涂涂画画。听见动静,他猛地转过身,手里还举着个乌木弹弓,兴高采烈地嚷嚷:“姐姐!你可回来了!你看我弄到什么好东西!”
绿芜的目光落在那弹弓上。乌木弓身打磨得光滑,弓弦是上好的牛筋,尾端还嵌着小块绿松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款式,倒像是沈骁会用的物件。
“这是……”她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弓身。
“沈小爷的!”秦明朗得意地扬起下巴,“今日在护城河边,他把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打进医馆了,这弹弓就是那会儿落下的,被我捡着了!”
绿芜的心沉了沉:“他又打人了?”
“可不是嘛!”秦明朗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听旁边的人说,那户部公子调戏良家女子,被沈小爷撞见了,二话不说就把人揍了一顿。那场面,啧啧,听说沈小爷一脚就把人踹进泥坑里了!”
绿芜握着弹弓的手紧了紧。
调戏良家女子……沈骁出手教训……
这已经是第三桩“恶事”了。抢糖葫芦、酒楼闹事、殴打通僚之子,桩桩件件都被京中百姓骂作“纨绔行径”,可她却偏偏窥见了背后的隐情——护孩童、护伙计、护弱女子。
他分明是在护着别人,却甘愿自已担着骂名。
绿芜将弹弓放在桌上,指尖抚过那光滑的木面,仿佛能触到沈骁握过的温度。她想起前世沈骁处理政务时,总有下属说他“面冷心热”,明明是为了护着下属抗下责任,却总摆出严厉的样子。那时她只当是为官者的权衡,如今想来,这性子,竟是年少时就有的。
“姐姐,你怎么了?”秦明朗见她盯着弹弓出神,疑惑地问,“你不是说沈小爷是坏人吗?怎么还对着他的弹弓发呆?”
绿芜回过神,对上弟弟清澈的眼睛,轻声道:“明朗,你觉得……沈小爷是坏人吗?”
秦明朗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大家都说他是坏人啊,斗鸡走狗,还总打人。可是……”他皱起小眉头,想了想,“今日他救那女子的时侯,样子还挺威风的。”
绿芜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看人不能只听别人说,得自已去看,去想,知道吗?”
秦明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拿起弹弓比划着:“那这弹弓……我还给他吗?”
“嗯,”绿芜点头,“明日你去安国公府附近转转,若是遇见他,就还给他吧。”她顿了顿,补充道,“别说是姐姐让你还的,就说是你捡着的。”
她还没准备好再次面对沈骁。至少现在,还没准备好。
秦明朗蹦蹦跳跳地跑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绿芜走到桌边,拿起那把弹弓,对着窗外的暮色端详着。弓身上刻着个小小的“骁”字,与她腕上银镯内侧的刻字如出一辙。
果然是他的。
她将弹弓放在妆台的抽屉里,与那两张画像并排躺着。一个浪荡的少年,一个沉稳的夫君,如今又多了把藏着温柔的弹弓,像拼图一样,一点点拼凑出沈骁的模样。
可这拼图,依旧缺了最重要的一块——他为什么要这样让?
故意败坏名声,甘愿被人唾骂,甚至不惜与二叔针锋相对,到底是为了什么?
绿芜坐在窗边,看着暮色一点点吞噬庭院里的紫薇花。她想起昨日在安国公府外,沈敬骂他“废物”时,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想起他转身离去时,那挺拔却落寞的背影;想起他将糖葫芦塞给孩子时,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
这些碎片般的画面在她脑海里盘旋,渐渐织成一张网,网住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他的放纵,或许是一种保护色。
就像刺猬竖起尖刺,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自保。
可他在怕什么?
怕二叔的算计?怕祖父的严苛?还是……怕重蹈他母亲的覆辙?
绿芜想起沈骁母亲早逝的事。前世她嫁入安国公府后,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过,沈骁的母亲是江南来的才女,性子温婉,却在府中过得并不如意,最后郁郁而终。那时沈骁年纪尚小,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难道他如今这副模样,是为了不让自已像母亲那样,被府里的阴私算计所伤?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长,瞬间占据了她的思绪。若真是这样,那他的“浪荡”,便是用最笨拙的方式,为自已筑起一道防线。
用别人眼中的“无可救药”,来避开那些明枪暗箭。
绿芜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仿佛能看到少年沈骁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学着用冷漠和戏谑伪装自已,把所有的柔软和委屈都藏在心底。
这让她想起前世的沈骁。他总是沉默的,很少提起年少时的事,偶尔喝醉了,才会对着月亮叹口气,说些“若是能重来”之类的话。那时她不懂,只当是酒后胡言,如今想来,那些叹息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原来他们之间的“遗憾”,从来都不是相识太晚那么简单。
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抽屉,看着那把乌木弹弓。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弓身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那小小的“骁”字,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她突然很想知道,这道防线背后,到底藏着一个怎样的沈骁。
是和前世一样,沉稳温和,只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还是从一开始,他就有着不为人知的坚韧和温柔,只是被层层伪装掩盖了?
绿芜轻轻合上抽屉,指尖在木面上停留了片刻。
她知道,自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靠着记忆去判断他。她要走进去,走到那层伪装后面,去看清他的真实模样。
哪怕这条路会很难,哪怕会再次被他的戏谑和冷漠刺伤。
因为她隐隐觉得,这个少年沈骁,比她记忆里那个沉稳的夫君,更需要被看见,被理解,被好好地爱着。
窗外的紫薇花在夜色中轻轻摇曳,像是在无声地应和着她的决心。绿芜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晚风吹拂着她的发鬓,带着夏夜特有的温热。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沉稳而悠长。
她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困在记忆里的重生者,而是一个想要重新认识他、靠近他的秦绿芜。
至于前路如何,她不知道。但她愿意走下去,一步一步,慢慢看清。
桌上的烛火轻轻跳动着,在墙上投下她清瘦的影子,安静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