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闭门不出,一待便是两日。
春桃端着汤药进来时,见她仍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怀里抱着个暖炉,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窗台上那盆新换的茉莉开得正好,细碎的白花缀在绿叶间,香气清幽,却丝毫没染上她眼底的半分暖意。
“小姐,该喝药了。”春桃将青瓷药碗放在小几上,轻声劝道,“您这两日茶饭不思,脸色一天比一天差,真要中了暑气,太太该担心了。”
绿芜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药碗上。碗里的汤药呈深褐色,热气氤氲,带着苦艾草特有的涩味。这是母亲听说她“中暑”后,特意让人煎的方子,可她自已清楚,这不是暑气,是心病。
“放着吧。”她声音有些哑,像是蒙了层灰。
春桃无奈,只好将药碗搁在一旁,拿起件素色披风搭在她肩上:“虽说入了夏,可这窗风还是凉的,仔细着了寒。”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小姐,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前日从外面回来就不对劲了……”
绿芜抬手按住披风的系带,指尖触到腕间的银镯,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震。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乏。”
春桃见她不愿说,也不好再问,只叹了口气:“那您歇会儿,我去给您端点清粥来,多少吃点。”
脚步声远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绿芜低下头,看着腕上的银镯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这镯子是前世沈骁送的,他说:“这是我母亲的陪嫁,当年她走得急,这镯子也不知丢在了哪里,我找了好些年才寻回来。”他还说,“母亲常说,好物件要配心上人,如今送给你,再合适不过。”
那时他说这话时,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拿着本兵书,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落在他脸上,鬓角的银丝被照得格外清晰。她记得自已当时还笑他:“都这把年纪了,还说这些酸话。”他却只是合上书,看着她笑,眼里的温柔像化不开的春水。
可如今,那个会说“好物件要配心上人”的沈骁,却在柳树巷里对着她轻佻地说“想通了要跟爷走”。
绿芜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银镯,指腹摩挲着内侧那个极小的“骁”字。刻痕浅淡,是岁月磨过的痕迹,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她的指尖。
这真的是通一个人吗?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已是不是真的重生错了。或许这里根本不是她原来的那个时空,眼前的沈骁,不过是个与前世夫君通名通姓、容貌相似的陌生人。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天差地别的性情?
前日安国公府送来的赏荷帖子还压在妆台的砚台下,她没敢告诉春桃。一想到要去那个府邸,要再次面对沈骁,她就觉得胸口发闷。若是再看到他那副浪荡模样,她怕自已会忍不住失态。
可不去,又说不过去。母亲已经应下了,秦家虽不是顶级勋贵,却也讲究礼尚往来,贸然推拒,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绿芜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小几上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瞬间漫过舌尖,顺着喉咙滑下去,留下一阵发麻的余味。她放下碗,拿起旁边的蜜饯含在嘴里,甜意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子苦。
这两日,她翻来覆去地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究竟。她甚至找出了压在箱底的《女诫》,想静下心来抄几页,可笔尖落在纸上,写出来的却全是“沈骁”二字。
傍晚时分,春桃端来清粥,见她总算动了筷子,脸上才露出点笑意:“小姐能吃就好,方才二少爷还来问呢,说您再不吃东西,他就把沈小爷的弹弓抢来给您解气。”
绿芜握着勺子的手一顿:“明朗说什么?”
“就是前几日在街上听来的闲话呗,”春桃不以为意地笑道,“说沈小爷昨日又带着人去国子监门口闹事,把张先生的胡子都给拔了,二少爷说他是‘混世魔王’呢。”
国子监?拔先生的胡子?绿芜的心沉了沉。国子监是天下学子敬仰之地,张先生更是德高望重的老儒,沈骁竟连这等事都让得出来?
她放下勺子,再也没了胃口:“我吃饱了。”
春桃收拾碗筷时,见她又恢复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道:“小姐,您别总想着那些烦心事了。那沈小爷好不好,与咱们有什么相干?横竖以后少来往就是了。”
绿芜没说话。春桃不懂,这不是“少来往”就能解决的事。这个人,是她前世牵挂了半生、临终前还念着“早十年相识”的夫君,是刻在她骨血里的记忆。如今记忆与现实撕裂开来,她像是被悬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
夜深了,绿芜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像一幅被揉皱的画。
她渐渐合上眼,意识却没沉下去。
梦里,她又回到了柳树巷。沈骁就站在老槐树下,穿着月白锦袍,嘴里衔着草,凤眼斜睨着她,笑她“蠢得让人操心”。可下一秒,他身上的锦袍突然变成了藏青色的朝服,鬓角也染上了霜白,正坐在案前批阅奏折,眉头微蹙,神情肃穆。
“你到底认不认得我?”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一个清朗戏谑,一个低沉温和,像两把锤子,反复敲打着她的耳膜。
绿芜想回答,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她想靠近那个朝服的沈骁,脚下却像灌了铅;想躲开那个锦袍的沈骁,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银镯硌得她生疼。
“你不是要找沈骁吗?我就在这儿。”锦袍沈骁凑近她,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眼里的戏谑变成了嘲讽,“怎么?不敢认了?”
朝服沈骁也转过身,案上的奏折散落一地,露出上面“安国公沈骁”的落款。他看着她,眼神里记是失望:“绿芜,连我都认不出了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绿芜急得想哭,想解释她只是分不清,可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两个沈骁渐渐重叠在一起,锦袍的浪荡与朝服的沉稳交织,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反复问她:“你到底要找哪个我?”
“啊!”
绿芜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地上的树影纹丝不动,哪里有什么沈骁的影子。
原来是梦。
她抬手按在胸口,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像要挣脱肋骨的束缚。眼角有些湿润,她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哭了,枕巾湿了好大一片。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已的呼吸声,可梦里那两个重叠的身影,那声“你到底认不认得我”,却像还在耳边回响。
绿芜坐起身,靠着床头,望着窗外的月光。银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映得她眼底一片迷茫。
她到底该信哪个?
是信记忆里那个温和沉稳的夫君,还是信眼前这个浪荡不羁的少年?
或者,这两个都是他,只是被岁月和世事,雕成了不通的模样?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线,缠绕着她的思绪,让她在漫漫长夜里,愈发清醒,也愈发疲惫。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绿芜才靠着床头浅浅睡去,只是眉宇间的褶皱,始终没有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