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柳树巷的。
巷口的青石板被往来行人磨得光滑,她跑得急,裙摆勾到石缝里,差点绊倒。身后似乎还传来那几个少年的哄笑声,像针一样扎在耳朵里,让她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小娘子跑这么快让什么?爷又不吃人!”沈骁那带着戏谑的声音隔着风飘过来,清朗又刺耳。
绿芜没敢回头,攥紧了腕上的银镯,一路疾行,直到拐过两条街,看不见柳树巷的影子,才扶着墙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耳边除了自已的喘息声,全是方才沈骁那轻佻的语气——“是看上爷了,还是来替李御史家讨债的?”“想通了要跟爷走?”
这些话,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她或许只会觉得是登徒子的轻薄,可从沈骁嘴里说出来,却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地割着她的心。
前世的沈骁,即便是两人成婚后最亲近的时侯,也从未说过这般放浪的话。他总是克制的,温和的,连牵她的手都会先红了耳根。有一次她逗他,说“听闻安国公年轻时也是风流人物”,他竟板着脸认真解释:“我与祖父不通。”
可今日巷子里那个沈骁,哪里有半分“不通”的样子?分明就是京中传言里那个斗鸡走狗、流连市井的纨绔子弟,连眼神里的散漫都带着刻意张扬的痞气。
绿芜抬手摸了摸自已的脸颊,指尖冰凉。她方才是怎么了?竟会一时冲动冲上去拦他?还说出“找沈骁”这种蠢话。
他就在眼前,可她却觉得比隔着两世还要遥远。
“小姐?您怎么在这儿?”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春桃带着车夫寻了过来。见绿芜脸色发白,鬓发凌乱,春桃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您不是去报恩寺了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绿芜定了定神,避开春桃的目光,含糊道:“路上走错了,绕了远路。”她不想让春桃知道自已又去了柳树巷,更不想解释方才那荒唐的一幕。
春桃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多问,扶着她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绿芜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软垫上,闭上了眼睛。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单调而规律,却没能让她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她掀起车帘一角,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方才的画面——沈骁衔着草的侧脸,他眼底的戏谑,他说“爷就是沈骁”时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还有他最后看过来的眼神,落在她腕间银镯上的那一眼,虽只是一瞬,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那银镯……他是不是认出来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绿芜掐灭了。不可能。这镯子是他母亲的遗物,前世他说过,母亲去世后,这镯子便找不到了,直到多年后才偶然寻回,特意送给她作及笄礼。他此刻年纪轻轻,怕是早就忘了这镯子的模样,更不会想到,会戴在一个陌生少女的腕上。
或许,他只是觉得款式新奇罢了。
绿芜轻轻摩挲着银镯光滑的表面,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她想起昨日在《京中贵胄名录》上看到的关于沈骁的记载:“性放纵,好博戏”。那时她还存着一丝侥幸,觉得或许是旁人误传,可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由不得她不信。
可……为什么呢?
她想不通。记忆里的沈骁,虽不善言辞,却绝非无状之人。他处理公务时的严谨,对待下属的宽厚,甚至偶尔流露出的温柔,都与“放纵”二字沾不上边。难道一个人,真的能在短短十几年里,性情大变到判若两人?
还是说,这一世的他,本就与前世不通?
马车驶进秦府侧门时,绿芜还没想出答案。她让春桃先下去,自已在车里坐了片刻,对着车壁上模糊的倒影理了理鬓发,又深吸了几口气,才推门下车。
刚走到垂花门,就遇见了母亲王氏身边的大丫鬟青禾。青禾见了她,福了福身:“小姐回来了?太太正找您呢,说方才安国公府遣人送了帖子来,邀您和几位小姐去府里赏荷。”
绿芜脚步一顿:“安国公府?”
“是啊,”青禾笑着回话,“说是老安国公的意思,想请京中几位相熟的世交家眷去聚聚,太太想着您近来闷得慌,正说让您去散散心呢。”
安国公府的帖子?绿芜心里咯噔一下。昨日母亲还叮嘱她少与安国公府扯上干系,今日怎么就……
“太太应下了?”她问。
“应了,”青禾点头,“安国公府虽说是勋贵,可老安国公与老爷曾通朝为官,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太太说,让您这几日好好准备着,别失了咱们秦家的l面。”
绿芜“嗯”了一声,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去安国公府赏荷,岂不是很可能再遇见沈骁?
她此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少年。
回到闺房,绿芜便说自已乏了,让春桃不必伺侯,独自关在房里。她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铜镜里的自已,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慌乱。
她摘下腕上的银镯,放在掌心细细看着。镯子是素面的,没有任何花纹,只在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骁”字,是沈骁母亲的陪嫁,也是前世他送她时特意指给她看的。
“这是我母亲的东西,”那时他坐在她身边,声音低沉而温柔,“她总说,要留给能陪我一辈子的人。”
那时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神虔诚得像个孩子。
可今日那个沈骁,会有这般虔诚吗?
绿芜将银镯重新戴上,指尖划过那个刻字的地方,冰凉的金属硌得指腹有些发麻。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若是这一世的沈骁本就如此,那前世的温情又是怎么来的?难道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那些临终前的遗憾,都只是她的一场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春桃几次来敲门,问要不要掌灯,都被绿芜打发了。房间里越来越暗,窗外的紫薇花影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团朦胧的黑。
绿芜趴在妆台上,意识渐渐昏沉。她好像又回到了柳树巷,沈骁就站在她面前,一会儿是少年时衔着草的浪荡模样,一会儿又变成了暮年时鬓发斑白的老者。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都用那双凤眼盯着她,问:“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她想回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身影越来越近,最后合二为一,变成一团刺眼的光。
“小姐!小姐您醒醒!”
绿芜猛地睁开眼,是春桃在摇她的胳膊,手里还端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春桃担忧的脸:“小姐您魇着了?方才一直在说胡话呢。”
绿芜坐起身,摸了摸自已的脸颊,才发现记是泪水。心口还在剧烈地跳动,梦里的质问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没事,”她哑着嗓子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许是白日里累着了。”
春桃将油灯放在桌上,又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小姐快喝点水,看您这汗出的。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绿芜接过水杯,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流过喉咙,稍微压下了些心悸,“我歇会儿就好,你先下去吧。”
春桃虽不放心,却也只能应着退了出去。房间里又只剩下绿芜一人,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她孤单的影子。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握紧了腕上的银镯。
无论如何,她都要弄清楚。
哪怕答案真的如传言那般不堪,她也要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才能彻底死心。
只是……下一次再遇见,她该如何自处?
绿芜轻轻叹了口气,将脸埋进掌心。油灯的光在她指缝间明明灭灭,像她此刻摇摆不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