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绿芜便醒了。
窗纸透着青灰色的光,院中的紫薇花影影绰绰,像浸在水里的墨团。她支着肘坐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银镯,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漫上来,倒让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昨日暮色里那个念头,此刻愈发清晰——总要亲眼看看,看够了,才能辨出真伪。
她披衣下床,唤来春桃:“今日替我备一身素净些的衣裳,再备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春桃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些诧异:“小姐今日还要出门?”昨日从慈安寺回来,太太特意叮嘱过,近来京中不太平,让少往外跑。
“嗯,”绿芜对着铜镜梳理长发,语气平淡,“前几日在慈安寺许了愿,今日得去城外的报恩寺还愿。”这说辞是昨夜就想好的,报恩寺香火不盛,离城南柳树巷又近,最是妥当。
春桃虽有些疑惑,却还是依言去准备了。绿芜看着镜中自已的脸,十五岁的模样,眉眼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只是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郁。她深吸一口气,用脂粉轻轻遮盖了眼下的青影——昨夜辗转反侧,竟是没睡好。
辰时过半,青布马车驶出秦府侧门,一路向南。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绿芜掀着车帘一角,看着街景缓缓后退。路过安国公府时,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座朱门紧闭的府邸,前世她进出过无数次,熟稔得像自已的家,可此刻隔着一条街望过去,却觉得陌生又遥远。
马车在离柳树巷还有半条街的地方停了下来。绿芜让车夫在原地等侯,自已提着裙摆下了车,混在来往的行人里,慢慢往巷口走。
柳树巷比昨日更热闹些。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扛着木料吆喝着让路,几个梳着总角的孩童追着一只花猫跑过,惊得墙根下晒太阳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躲开。绿芜站在巷口的茶摊旁,假装看摊位上的茶叶,目光却紧紧锁着巷子深处那棵老槐树。
那是沈骁昨日出现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已要等多久,也不知道等来了之后该说些什么。是直接问他“你为何如此放纵”?还是像寻常少女那般,找个由头搭话?思来想去,竟觉得手心微微发潮。
茶摊老板见她站了许久,热情地招呼:“姑娘要点什么?新到的雨前龙井,尝尝?”
绿芜回过神,慌忙摆手:“不必了,我等人。”
老板“哦”了一声,不再多问,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绿芜松了口气,刚要重新将目光投向老槐树,就听见巷子里传来一阵少年的笑闹声,夹杂着“翻墙”“输了罚酒”之类的话。
她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地往茶摊后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
片刻后,三个锦衣少年从巷子深处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个,身形挺拔,墨发用一根白玉冠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正是沈骁。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锦袍,领口微敞,露出一点锁骨,衣摆处沾着些草屑,显然是刚翻了墙。
更让绿芜心头一跳的是,他嘴角果然衔着根狗尾巴草,一边走一边偏头跟身边的人说笑,凤眼微挑,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桀骜。那模样,比昨日在槐树后初见时,更添了几分张扬。
“……昨日那局不算,今日再赌,我就不信赢不了你。”沈骁说着,用没衔草的那边嘴角笑,露出一点白牙,像只狡黠的小兽。
旁边穿宝蓝色锦袍的少年推了他一把:“得了吧,你那骑术,也就骗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
“嘿,你小子找打?”沈骁作势要踹他,两人笑闹着推搡起来,另一个穿灰色锦袍的少年在一旁看热闹,时不时插句嘴。
绿芜看着他们走近,心跳得像擂鼓。她攥紧了袖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这就是她记忆里那个会在朝堂上不苟言笑、会在深夜为她掖好被角的沈骁?怎么看,都像是两个人。
眼看他们就要走出巷子,绿芜咬了咬牙,从茶摊后走了出去,拦在了三人面前。
笑声戛然而止。
沈骁三人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拦路。沈骁停下脚步,将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绿芜。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凤眼眯了眯,带着审视和几分戏谑。
“小娘子,”他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裹着层玩世不恭的调子,“拦着爷的路,是看上爷了,还是来替李御史家讨债的?”
他身边的两个少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宝蓝色锦袍的那个还吹了声口哨:“骁哥,这小娘子瞧着面生,是哪家的?胆子倒不小。”
绿芜被他直白又轻佻的话噎得脸颊发烫,原本想好的措辞全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点干涩的声音:“我……”
她该说什么?说我是你未来的妻子,来看看你少年时是什么模样?说我怀疑你故意装成这样,想知道为什么?这些话,无论哪一句说出来,都会被当成疯子。
沈骁见她红着脸说不出话,眉峰挑得更高了,往前走了半步。他比绿芜高出一个头还多,阴影将她整个人罩住,带着淡淡的青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想来是昨夜喝了酒。
“怎么?说不出来了?”他俯身,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些,像在说什么秘密,却更显轻佻,“若是看上爷了,也不是不行,只是爷向来不喜欢扭扭捏捏的。”
“你!”绿芜又气又急,后退了一步,眼眶微微发红。前世沈骁待她始终是敬重温和的,别说这样调戏,便是连重话都未曾说过。眼前这副浪荡模样,像一根针,狠狠刺在她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沈骁的眼睛:“我找沈骁。”
这话一出,沈骁三人都愣了。宝蓝色锦袍的少年最先反应过来,指着沈骁笑道:“小娘子,这就是沈骁啊!你找他让什么?”
绿芜的目光落在沈骁脸上,仔细地看着。他的眉眼轮廓,确实和记忆里的人一般无二,只是少了那份沉稳,多了些锋芒。可就是这几分差异,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沈骁嗤笑一声,直起身,拍了拍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爷就是沈骁。怎么?想通了,要跟爷走?”
他语气里的戏谑像一盆冷水,浇灭了绿芜最后一点侥幸。她看着他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只觉得喉咙发紧。
或许……或许真的是她错了。或许重生一世,很多事情都变了,包括眼前这个人。
“没什么。”绿芜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认错人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几乎是落荒而逃。裙摆被风吹起,露出腕上那只素银镯子,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沈骁看着她仓皇逃窜的背影,挑了挑眉,没说话。宝蓝色锦袍的少年凑过来:“这小娘子怪有意思的,骁哥,你认识?”
沈骁没回答,目光却落在绿芜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已的袖口。方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她腕上的镯子,款式有些眼熟,像……像他母亲遗物里那只丢失的银镯。
“走了,”他收回目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不是要去赌马吗?再晚些,那匹‘踏雪’就要被别人牵走了。”
三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巷口,很快消失在人流里。
茶摊老板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啊……”
阳光渐渐升高,照得柳树巷暖意融融。老槐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只是此刻,没人知道,这场看似荒唐的初遇,会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里,埋下怎样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