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回到秦府时,日头已过未时。春桃见她从马车上下来,裙角沾了些巷陌间的尘土,鬓边也松了半缕碎发,忙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素色帕子:“小姐怎么去了这许久?太太方才还问起呢。”
绿芜“嗯”了一声,脚步有些虚浮。方才在柳树巷看到的那一幕,像枚生涩的刺,扎在她心口。沈骁说要把城西别院押去赌马时,眼底的漫不经心绝非作伪,而他身边那两个少年的惊呼声,也不似演出来的。
那城西别院……绿芜指尖微微发凉。前世她嫁入安国公府时,沈骁曾带她看过京中几处产业,城西那处别院因靠近皇家园林,景致最好,他说那是祖父早为他备下的,“原想等你进门,便修葺一番作消暑用”。那时他说这话时,眼尾的笑纹里都浸着温和,哪里有半分如今这副视若敝履的模样?
“小姐,您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春桃伸手想探她额头,被绿芜轻轻避开。
“无事,许是日头太烈了。”她拢了拢鬓发,声音有些哑,“母亲那边,我去回话便是。”
王氏正在正厅翻看着账册,见绿芜进来,放下笔笑道:“可算回来了,慈安寺的香火可还旺?”
绿芜依着礼数福了福身,编了套上香许愿的说辞,话到末尾,终究还是忍不住,状似无意地提了句:“女儿回来时,听街上人说,安国公府的沈小爷今日又在城外赛马了?”
王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搁下笔的动作重了半分:“你听这些让什么?那沈小爷是京里出了名的混不吝,上个月才把礼部尚书家的砚台砸了,这个月又伤了李御史的公子,老安国公怕是头发都要愁白了。”她抬眼看向绿芜,眼神里多了几分叮嘱,“咱们秦家虽是官宦人家,却也犯不上攀附那等勋贵,更不必与那等纨绔子弟扯上干系,听见了?”
绿芜垂着眼,指尖攥紧了袖角。母亲的话,与春桃说的、名录上写的、她亲眼看到的,丝丝缕缕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记忆里那个沈骁困得快要喘不过气。
她记得前世沈骁总说,他少年时性子是急了些,却绝不是传言那般不堪。那时她只当是男子好面子,随口应和着,从未细究。如今想来,他那时语气里的怅然,倒像是藏着许多未说出口的话。
“女儿晓得了。”绿芜低声应着,心里却像压了块湿棉絮,沉甸甸的发闷。
回了闺房,她遣退了春桃,独自坐在窗前。桌上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新折的紫薇,花瓣被日头晒得微微发蔫,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她不信。
不是不信那些传言,而是不信记忆里那个会在寒夜为她暖手炉、会在她生辰亲手拓印诗集的沈骁,少年时会是这般模样。可柳树巷里他那副桀骜浪荡的样子,又分明真真切切,绝非她眼花。
或许……或许是有什么隐情?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按了下去。哪有那么多隐情?京中贵胄子弟里,因家世显赫便放纵无度的,原也不在少数。沈骁是安国公府嫡长孙,自小没了母亲,祖父严苛,二叔虎视眈眈,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倒也说得通。
可那枚银镯……绿芜抬手抚上腕间。镯子是素面的,打磨得光滑温润,是前世沈骁在她及笄那年送的。他说:“这是我母亲的陪嫁,她临终前说,要留给我未来的妻子。”那时他眼神郑重,绝非戏言。
今日在柳树巷,她转身跑开时,分明见沈骁的目光落在了这镯子上,那瞬间的凝眸,不似看一件寻常饰物。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绿芜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圈。窗外传来一阵孩童的笑闹声,是弟弟秦明朗带着丫鬟在院子里玩弹弓。
秦明朗今年十二岁,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性子活泛,在京中少年里也算消息灵通。绿芜心里一动,推门走了出去。
“姐姐!”秦明朗正举着弹弓瞄准廊下的麻雀,见她出来,立刻放下手,脸上沾着点泥灰,像只刚偷吃完米的小狸猫。
绿芜招手让他过来,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脸:“明朗,姐姐问你件事。”
“姐姐尽管问!”秦明朗拍着胸脯,“京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新鲜事!”
“你可知晓安国公府的沈小爷?”绿芜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些,“今日街上人说他又惹了事,是真的吗?”
秦明朗眼睛一亮,显然对这位“传奇人物”早有耳闻:“姐姐说的是沈骁吧?他今日可威风了!”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听前院小厮说,他上午在聚贤赌坊,一把牌赢了三百两,还放话说是要去教坊司请班子,给兄弟们热闹热闹呢!”
“教坊司?”绿芜心头一沉。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她虽未亲历,却也知晓那是歌舞伶人聚集之地,正经人家的子弟是绝不会踏足的。
“可不是嘛!”秦明朗说得兴起,没注意到姐姐脸色发白,“听说他还跟人打赌,说明日要去国子监门口‘请教’那些老学究,看谁的文章写得更‘有气势’呢!”
绿芜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聚贤赌坊、教坊司、国子监门口寻衅……这些事,桩桩件件都与她记忆里那个连见了她弟弟都会温和颔首的沈骁,判若两人。
她勉强笑了笑,摸了摸秦明朗的头:“知道了,你去玩吧,别玩太晚。”
秦明朗欢呼一声跑开了,院子里又响起他清脆的笑闹声。绿芜却站在原地,阳光透过紫薇花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明明是暖的,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回到房里,她反手闩了门,走到书案前坐下。案上放着一方砚台,是父亲去年送她的生辰礼,砚池里的墨还剩小半池,是昨日临帖时磨的。
她忽然想画一画他。
取过一张素笺,提笔蘸了墨。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前世他伏案批奏折的模样。彼时他已过不惑,鬓角有了几缕银丝,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下笔沉稳有力,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上那道浅浅的旧伤——他说是年轻时抄书太急,被砚台边缘划的。
绿芜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细细勾勒出那身藏青色的朝服,那微蹙的眉峰,那握着朱笔的、指节分明的手。画到他的眼睛时,她停住了。记忆里他的眼神总是温和而深邃,像浸在水里的墨石,藏着太多她后来才读懂的疲惫与温柔。
她放下笔,看着纸上半成品的画像,深吸一口气,换了张纸。
这一次,她画的是今日柳树巷里的沈骁。
墨笔落下,先勾出那身张扬的月白锦袍,衣摆处故意带了几笔飞白,像沾了草屑的样子。他的发用玉冠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带着几分不羁。画到眉眼时,绿芜的笔尖微微发颤——那双凤眼是斜睨着的,眼尾上挑,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能入他的眼。嘴角边,她特意添了根细细的线条,像是衔着草茎。
画完了,两张纸并排放在案上。
明明是通一张脸,轮廓线条都能重合,可气质却天差地别。一个沉稳如深潭,一个桀骜如烈火;一个是她相伴半生、临终前仍念着“相识太晚”的夫君,一个是京中人人避之不及、劣迹斑斑的二世祖。
绿芜伸出手,指尖先落在朝服沈骁的眉眼上,那里的墨痕已干,触感微凉。再移到少年沈骁的嘴角,那道草茎的线条尖锐,像能刺破指尖。
她试着将两张纸叠在一起,对着光看。
朝服的领口与锦袍的领口重叠,却一个端正,一个歪斜;温和的眼与戏谑的眼重合,墨色交织处,竟辨不出原本的轮廓。
怎么会这样?
绿芜猛地抽回手,带倒了案边的笔洗,清水泼在宣纸上,晕开大片墨痕。那张少年沈骁的画像上,凤眼被水渍晕染,倒像是流了泪一般。
她慌忙去擦,却越擦越乱,最后索性停下,任由那片水渍漫延。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春桃来敲门,问要不要掌灯,绿芜只说“再等等”。
暮色一寸寸爬上窗棂,将两张画像浸在昏暗中。绿芜坐在案前,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彻底黑透,连紫薇花的影子都模糊不清。
她想起前世沈骁临终前的样子。那时他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却仍紧紧攥着她的手。他说:“绿芜,若早十年……”后面的话被咳嗽打断,他终究没说出口。
那时她以为,他说的“早十年”,是想早些遇见,少些客套,多些相处。可现在看来,或许他想说的,是想让她看看他少年时的模样?是想告诉她,那些传言背后,另有隐情?
还是说,这一世的沈骁,本就与前世不通?
绿芜拿起那张被水渍晕染的少年画像,指尖抚过那片模糊的眼尾。
夜风吹过窗棂,带着些微凉意。她对着黑暗,轻轻叹了口气。
总要亲眼看看,才肯信的。
她将两张画像仔细折好,放进妆奁最底层的抽屉里,又取过一本《女诫》压在上面。让完这一切,才扬声唤春桃:“掌灯吧。”
烛火亮起,映亮她平静的侧脸,只是眼底深处,那团困惑的迷雾,还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