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菱抱着一小捆湿柴,刻意绕了远路,却不可避免地要经过祠堂附近那条被踩得发亮的小径。
祠堂那扇厚重的、雕刻着扭曲兽纹的大门紧闭着,在浓雾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吴老伯佝偻着背,像一尊石像,无声地坐在祠堂门口的石墩上,浑浊的眼睛在云菱出现的那一刻,就牢牢锁定了她。
云菱的脚步没有停,但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她能感受到那目光,不再是过去的漠然,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带着沉沉压力的注视。
“菱丫头,”吴老伯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像钝刀刮过石头,“后山雾重,湿柴难燃,还容易迷路。”他顿了顿,昏黄的眼珠在浓雾中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村子里的路,走熟了才安稳。
别的地方,去不得。”
吴老伯心里:“她果然在避着人走。
眼神变了,胆子也大了…都怪那姓白的!他在蛊惑她!
她抱着柴火的样子…像抱着武器。
不行,祠堂是命根子,绝对不能让她靠近半步。
得敲打敲打她,让她明白自己的“位置”。安稳…只有在这村里,她才能“安稳”地当个无知无觉的容器。
想走?除非踏过我们所有人的尸体!”
云菱心里:“去不得?这是警告,还是宣判?
他在看守祠堂,也在看守我。那扇门后,到底锁着什么秘密?
是他们恐惧的源头,还是囚禁我的锁链?他的“安稳”,就是让我永远沉沦在这浓雾和谎言里,做他们的“山鬼”吗?
白砚掌心的温度仿佛又在手臂上浮现,那才是通往真正“安稳”的方向。这“安稳”的囚笼,我偏要打破!”
她抱着湿柴,没有回应吴老伯,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坚定地穿过那令人窒息的注视,走向村尾的方向。
浓雾在她身后翻滚,仿佛要将她的背影吞噬,却又被那微弱的、来自老屋的信念光芒,无声地撕开了一道缝隙。
吴老伯看着云菱消失在浓雾中的背影,布满皱纹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更加阴沉。
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石墩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要变天了啊……”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湿冷的雾气里,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这些日常的碎片,如同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敲打在云菱已然觉醒的心上。
每一次接触,每一道目光,每一句看似平常的话语,都在无声地印证着白砚的话,都在加深着她对金石村村民的怀疑和不信任,也都在加速着她内心逃离这座“囚笼”的渴望。
信任的天平,开始缓慢倾倒。
浓雾,不再是金石村永恒的幕布,它成了云菱眼中流动的牢笼。
白砚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星辰,照亮了她懵懂百年的囚徒生涯,却也投下了更深、更复杂的阴影。
信任白砚?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依赖感如此真实,如同烙印。
但怀疑?它像金石村无处不在的湿冷雾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悄然渗透。
他声称是来带她“回家”的。
家在哪里?百年前的世界?
一个对她而言比浓雾更虚无缥缈的概念。
他洞悉一切,力量深不可测,为何甘愿蛰伏在这腐朽的牢笼里?为何不直接打破这雾锁?是时机未到,还是……另有图谋?
这份怀疑并非凭空滋生。
每一次靠近白砚,那些冰冷刺骨、充满绝望与背叛的记忆碎片就会汹涌而至。
村民们狂热的眼神,贪婪的嘶吼,锁链般的诅咒……而白砚,他是否也是当年那场背叛的参与者?或是……一个姗姗来迟的旁观者?
“不能再等了。”云菱蜷缩在自己小院的角落,湿冷的青苔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骨髓。
她望着村尾老屋的方向,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渴望,而是混合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冰冷的算计。
“真相,和出路,我必须自己拿到。从他那里。”
主动出击,带着目的,披上伪装的“信任”。
她不再只是“偶然”路过或送些微不足道的食物。
她开始有意识地寻找白砚可能出现的时段。
断崖边,他常凝望雾海,一站便是许久。
云菱抱着湿柴,脚步故意踉跄了一下,停在离白砚几步之遥的地方。
她调整呼吸,让脸颊因“费力”而染上薄红,眼神努力模仿着过去那种带着懵懂的依赖,望向白砚凝视雾海的背影。
“白……白砚。”声音刻意放软,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犹豫,像受惊的小兽,“这雾……真的没有尽头吗?
外面……是什么样子?”问题看似天真,却像投石问路。
白砚缓缓转身。
浓雾在他身后涌动,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峭。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静,穿透雾气落在她脸上,那深邃的瞳孔仿佛能映照出她灵魂深处翻腾的暗流。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无形的压力让云菱几乎要维持不住伪装。
她微微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湿冷的柴枝缝隙里。
“雾,是屏障,也是牢笼。”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叙述一个既定事实,“至于外面……山峦叠翠,江河奔流,有日出日落,有四季轮转,有……自由的风。”
他刻意在“自由”二字上放慢了语速,目光锁着她的反应。
云菱心里:“自由!他在用这个钩子钓我!
说得如此动听……山峦江河?
他怎知我是否见过?
或许这正是我遗忘的牢笼外的景象?不,不能动摇!
他在观察我,看我对“自由”有多渴望!”
“自由……”她喃喃重复,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仿佛被这遥远的词汇灼伤。
她抬起头,眼中迅速蓄起一层刻意营造的水光,盛满了茫然和脆弱的恐惧,紧紧抓住他话语中的“牢笼”做文章:“听起来……像梦一样。
我们……真的能出去吗?这雾……”她瑟缩了一下,抱紧了怀里的柴,仿佛那湿冷的木柴能给她一点依靠,
“我感觉它像活的一样,时时刻刻都在吞噬我们,压得人喘不过气。白砚,我怕……怕永远困死在这里。”
她将自己完全置于一个无助的、依赖他的弱者位置。
白砚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掠过她微红的眼眶,紧抿的嘴唇,最后落在她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
那眼神锐利得像能剥开她精心伪装的表皮,直达内里翻滚的算计。
“能。”他的回答依旧简短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笃定,“只要你准备好。”
云菱心里惊疑:“准备好了?他要我准备什么?献祭自己吗?像百年前那样?”
“准备?”她立刻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向前小心翼翼地挪了半步,拉近了一点距离,仰着脸,像一个渴求答案的懵懂学生,
“我需要准备什么?我……”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苦涩的自嘲,“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力量都没有的人。
连这雾……我都看不透。”
她再次强调自己的“无知”和“无力”,既是伪装,也是试探——试探他对她“力量”的执着程度。
白砚的视线没有回避她刻意放大的脆弱眼神,反而更深地望了进去。
他沉默了片刻,断崖下的雾海翻涌着,发出沉闷的低吼。
“找回你自己。”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念诵古老的箴言,“找回被锁住的力量,找回被遗忘的真名。
力量,”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幽深,紧紧锁住云菱的眼睛,“是唯一能撕开这浓雾,打破这囚笼的钥匙。
没有它,即使雾散,你也走不出这座无形的牢狱。”
云菱心里:“真名!力量!钥匙!
果然!他兜兜转转,最终的目的还是这个!”
像那些贪婪的村民一样!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云菱”这个人,而是她体内被封印的、被遗忘的“力量”!
带她“回家”?不过是带走一个珍贵的“力量源”罢了!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断崖的风更刺骨。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眼底迸射出的冰冷和愤怒。
但强大的意志力让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指甲更深地掐进柴枝,带来尖锐的刺痛,提醒她保持伪装。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翻腾的情绪,再抬眼时,只剩下更深的迷茫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
“真名?力量?”她声音轻颤,带着真实的困惑(这困惑是真的,但恐惧是伪装的),“我……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找?那力量……它在哪里?它……它很可怕吗?”
她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对自身力量感到恐惧的无知者,试图诱导白砚透露更多关于“力量”的信息——它的性质、位置、以及他打算如何“帮”她找回。
白砚看着她眼中那份混合着迷茫与畏惧的神色,眸色更深。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他高大的身影在浓雾中投下更深的阴影,将云菱笼罩其中。
那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
“可怕与否,取决于执掌它的人心。”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云菱紧绷的心弦上,“至于如何找回……”他微微俯身,
距离近得云菱能闻到他身上清冽如雪松的气息,混合着浓雾的湿冷,“云菱,你在害怕什么?
是害怕找回力量本身,还是……害怕找回力量后,将要面对的一切?”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切开她所有的伪装,直指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对过去的恐惧,对真相的恐惧,对……他意图的恐惧。
云菱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他看出来了!他在逼我!他在试探我伪装的底线!……不能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