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浓雾的包裹下,缓慢而粘稠地流动着。
白砚依旧住在村尾的老屋,深居简出。村民们对他的监视从未放松,那份沉默的排斥如同潮湿的雾气,无处不在。
云菱却能感觉到,这种排斥中,除了对外来者的天然警惕,还掺杂着一种更深、更冷的恐惧,似乎白砚的存在本身,就触碰到了某个他们讳莫如深的禁忌。
云菱的心,却像被投入了炭火的冰块,在剧烈的冲突中融化、沸腾。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关注白砚。
每一次“偶然”的相遇,每一次隔着浓雾投去的目光,都让心底那根名为“渴望”的弦绷得更紧,也让那些因他触碰而闪回的、冰冷刺骨的记忆碎片更加频繁地叩击她的意识之门。
白砚的态度是沉静的,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疏离。
他很少主动找她,但当云菱鼓起勇气,带着一点自己采摘的山果,或者一碗熬得稀烂、加了不知名野菜的糊糊,忐忑地敲响那扇吱呀作响的老屋门时,门总是会为她打开。
他接过东西,动作自然,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她送来的不是粗陋的食物,而是一件寻常的物什。
他不多话,只是在她因靠近他而不可避免地陷入短暂的记忆闪回、脸色苍白、身体微晃时,会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
那掌心传来的暖意和力量,总能奇迹般地将她从冰冷的记忆深渊边缘拉回现实。
有一次,她闪回得格外厉害,仿佛又置身于那场天崩地裂、无数贪婪恐惧目光交织的噩梦。
她蹲在老屋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白砚没有多问,只是在她身边蹲下,安静地等待着。
直到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他才递给她一碗清水。
碗是粗糙的,水是冷的,但那一刻,云菱却觉得这是世间唯一的暖源。
“他们……他们到底是谁?”云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抬头看向白砚。
她第一次明确地问出了这个指向村民的问题。
白砚的目光落在屋外翻滚的浓雾上,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
“一群囚徒,”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也是看守。”
囚徒?看守?看守谁?看守这座被浓雾封锁的村子?还是……看守她?
云菱的心猛地一沉。这个答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早已锈蚀的锁链,释放出无数被压抑的疑惑。
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个她生活了不知多少年的金石村。
她看见赵婶递过来一碗米汤时,那躲闪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手——那不再是单纯的麻木,更像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畏惧和……心虚?
她看见王伯在村口磨他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刀刃在磨刀石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浑浊的眼睛却时不时瞥向白砚老屋的方向,眼神里藏着一种冰冷的算计。
她听见几个半大孩子在浓雾中追逐嬉笑,其中一个孩子指着她,学着大人的口吻,含糊不清地喊:“山鬼!不听话的山鬼!”
然后被匆匆赶来的大人一把捂住嘴拖走,那大人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惊惶和严厉的警告。
她注意到祠堂的方向,无论白天黑夜,总会有村民在附近徘徊,像守着什么至关重要的秘密。
那扇厚重的、雕刻着扭曲兽纹的门,在她眼中不再只是肃穆,更增添了一层阴森和诡异。
过去那些被忽视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刺眼。
村民们的沉默,不是接纳,更像是冷漠的监视;
他们给予的微薄食物和衣物,不是关怀,更像是维持某种必要存在的“供奉”。
对白砚那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依赖,渐渐凝结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
他无需多言,他的存在本身,他每一次在她陷入混乱时伸出的手,都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笼罩她百年的迷雾。
而对金石村的村民,那份维持了漫长岁月的、近乎本能的“习惯”,则迅速被冰冷刺骨的怀疑和不信任所取代。
每一次与村民的接触,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浓雾后窥视着她,评估着她的“安分”程度。
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再仅仅是空洞的麻木,云菱从中清晰地读出了戒备、利用,以及一种根深蒂固的、源自恐惧的敌意。
她开始下意识地避开人群。
打水时选择更偏僻但更湿滑的小溪下游;捡拾柴火也尽量深入雾气更浓、村民很少踏足的后山边缘。
她宁愿独自面对浓雾的孤寂和未知的恐惧,也不愿再承受那些让她如芒在背的目光。
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心安的,只有村尾那间老屋的方向。
白砚的存在,成了她在这座冰冷囚笼里唯一的精神锚点。
她不再需要“偶然”才能去看他。
她会坐在自家小院能望见老屋的角落,抱着膝盖,静静地望着那扇门,仿佛那扇门后,藏着通往真实世界的唯一钥匙。
她在等待,等待白砚口中的那个“回家”的时刻,等待他带她冲破这浓雾的牢笼,离开这座充满了谎言、囚禁和冰冷注视的金石村。
浓雾依旧翻滚,但云菱眼中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颜色。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这片潮湿阴冷的土壤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云菱提着木桶走近水井,赵婶正费力地摇着轱辘提水。
看到云菱,赵婶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堆叠着,却掩不住眼底的慌乱。
“菱丫头,打水啊?今儿雾重,小心滑。”赵婶的声音干涩,目光在云菱脸上飞快地扫过,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沾满泥点的裤脚。
“嗯,赵婶也早。”云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
她放下桶,将绳子系好,动作缓慢而清晰。
她能感觉到赵婶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她背上。
赵婶心里:“这丫头…眼神不对。
以前都是木木的,现在…像能看透人似的。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白砚那外乡人到底跟她说了啥?老天爷,可别出岔子…那东西不能醒,醒了大家都得完蛋!
我得赶紧告诉老吴头…这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
云菱心里:“她怕我。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递米汤时手抖,现在连看我都不敢直视。
她在心虚什么?“囚徒”和“看守”…她看守的是谁?是我吗?
这井水…会不会也和那些食物一样,只是维持“器物”存在的必须品?”
王伯扛着锄头迎面走来,浑浊的眼睛在浓雾中像两点幽火。
他习惯性地想低头绕开,但云菱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让路。
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王伯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旧柴刀上。
锈迹斑斑的刀锋在灰暗的光线下,透着股说不出的寒意。
“王伯,去地里?”云菱主动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王伯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啊…嗯,去…去锄草。”王伯的声音沙哑,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腰间的柴刀柄,眼神警惕地飘向云菱身后村尾的方向,又飞快收回,盯着脚下的泥地。
“你…你身子好些了?少往外跑,雾里有瘴气,伤身。”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语气却硬邦邦的,带着一种命令式的警告意味。
王伯心里:“她挡路?还盯着我的刀?这丫头真邪性了!白砚那小子给她灌了迷魂汤不成?
看她那眼神,冷飕飕的…不行,得盯紧点。
万一她真想起什么,或者被那外乡人蛊惑着要跑…这把老骨头也得拼了。祠堂里的东西,绝不能放出来!”
云菱心里:“警告我?怕我出来,还是怕我靠近白砚?
他的刀…磨得那么勤快,真的是用来砍柴的吗?
那眼神里的算计…和那天在村口磨刀时一模一样。
他在看守什么?又在防备谁?“瘴气”…这金石村最大的瘴气,不就是这无处不在的谎言和囚禁吗?”
云菱在偏僻的下游洗着几件单薄的衣物。
溪水冰冷刺骨,雾气在这里更浓重,几乎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几个半大的孩子追逐着跑过上游的石滩,嬉闹声穿透浓雾传来。其中一个孩子的声音格外尖利:
“快看!山鬼又在洗她的破布啦!”是铁蛋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残忍和模仿大人的腔调,“阿娘说了,她是厌弃的脏东西,沾上晦气!”
嬉笑声戛然而止。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斥责声隐约传来:“作死啊!闭嘴!快走!”是另一个孩子的大人。
脚步声迅速远去,溪边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冰冷的水流声。
云菱的手浸在冰冷的水里,指尖早已冻得发麻,却远不及心头的寒意。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声音消失的方向,浓雾吞噬了一切,只留下无边的苍白和寂静。
铁蛋心里
(被拖走时):“阿娘掐得我好痛!我说错什么了?
大人们不都偷偷这么叫她吗?她洗衣服的样子是怪怪的嘛…阿娘为什么那么害怕?脸都白了…”
铁蛋娘心里:“小祖宗哎!这话是能当着“她”面喊的吗?!
要死了要死了!万一激怒了…万一她“醒了”…老吴头说过绝对不能刺激她!
白砚那瘟神还在村里…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得赶紧把这小崽子关回家!”
云菱心里:“山鬼…被厌弃的脏东西…原来在孩子们纯真的模仿里,藏着大人们最深的恐惧和诅咒。
这就是我在他们眼中的真面目吗?
一件需要被看管、被恐惧、被唾弃的“脏东西”?冰冷的溪水冲刷着手臂,却冲不掉那刻骨的悲凉和愤怒。
白砚…你说得对,这里不是家,是囚笼,是建立在谎言和恐惧之上的祭坛。我必须离开。”